卫家大院的门虚掩着,院子里静悄悄的,春草和这月轮值的大姐和六姐,都在叔叔婶婶住的窑洞里。
我挑开厚门帘,迈过窑洞的门槛。
叔叔躺在一进门的大炕上,手背上插着输液针头,嘴巴无力地一张一合,呼吸十分费力,喉管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呼啦呼啦的声音,让我不由得心头一揪一揪的。
婶婶背后垫着被子,半躺在叔叔里侧的炕上,面如槁灰,双目无神,瘪着嘴,在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
两个姐姐一脸茫然地站在坑边,看着由于呼吸不畅,脸被憋成酱紫色的老父亲,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春草侧身坐在坑头,手在叔叔胸口处一上一下抚过,在帮病人顺气。
大姐六姐迎上我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父亲,对我露出无奈的表情,什么话也没说。
虽然不通风,但窑洞里的异味并不重,炕上的被子床单,叔叔婶婶身上的衣服都挺干净的,说明姐姐们还算尽心尽力,这应该是春草的态度日渐强势,对姑姐严格要求的结果。
大宝的六个姐姐,是被我连逼带哄,轮流回娘家,协助弟媳妇伺候长期卧床、生活不能自理的父母的,开头几个月的误工费和补贴,也是我给她们发的。春草知道内情后,坚决要求由她自己给姐姐们发钱,对我说,只有从她手里拿钱,她才能指挥动那几个难缠的姑姐。
这两年,每到年底,不管春草接不接受,我都会以宝龙矿分红的名义,硬塞给春草五万元,让她给公婆看病,应付家里的开支,所以春草虽然每月的工资只有五百块,但她并不缺钱,能在大宝的姐姐们面前说起硬话,不再像以前那样唯唯诺诺,逆来顺受,连大声说句话都不敢。
金钱很多时候比亲情的作用更大,看在春草月月给自己钱的份上,几个姐姐对父母的照料还算甪心,给春草减轻了不少负担。
春草满脸焦虑,对我介绍说,公公是昨天上午发病的,昨天的病情不甚重,请村里的医生打了针,配了药,晚上还算睡了个安生觉,但今天天刚亮,病情忽然加重了,从上午到现在,村医已经给他连续挂了四瓶液体,好像没啥作用。
我看了看叔叔的状况,发现叔叔比自己夏天过来探望时,显得更加虚弱,整个人已经瘦得失了形,生命气息变更更微弱,呼吸虽然急促,但却有气无力,出气多,进气少。
我抬起头,对大姐六姐和春草说,叔叔喘得这么厉害,光打吊瓶不行,还是往医院里送吧。
大姐和六姐不置可否,春草从炕沿上下来,说,听龙哥的,我去收拾住院要带的东西,六姐给咱爹拿几件换洗衣服,跟我去医院,大姐留下来照顾咱妈,咱们马上走。
春草平时柔柔弱弱的,好像没多少主见,到了关键时候却很干脆,主意很正,也不和两个姐姐商量,就决定送公公住院。
春草用网兜装了洗脸盆、热水瓶、碗筷等物品,拔掉叔叔手背上的针头,和姐姐们一起动手,把叔叔扶上我的后背,用厚棉被把叔叔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我背着叔叔出了卫家大院,向停车的地方走去。
正在打闹的小五和孬蛋,远远看见我背着一座大山,从卫家大院方向蹒跚而来,同时迎头跑了过来。
孬蛋伸开双臂,连同大棉被,把叔叔从我身上移到他怀里,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小五伸手为孬蛋怀里的病人掖好被角,紧跟孬蛋的脚步,不停地嚷嚷:蛋哥,别走那么快,我没龙哥车的钥匙。
孙建成闻声从办公室出来,问我准备把老爷子往哪个医院送?我随口回答说,当然去县医院,去年冬天,叔叔哮喘病发作,就是在县医院住院的。
老孙对我说,知道是啥病,不管哪个医院,治疗手段其实都一样,矿医院的条件也差不多,我觉得没必要往县城跑,路太远,别让老人遭太多的罪。
我认为孙建成的话有道理,回头征求一路小跑跟在身后春草的意见,春草气喘吁吁地说,我听龙哥的,去哪个医院都行。
小五拉开车门,孬蛋笨手笨脚把病人放进后座,自己也准备上车,我骂到,又不是去打架,你凑什么热闹,把孬蛋赶下车。
当年,榆树坪矿医院的医技条件并不比县医院差,只不过近些年没落了,好处是距离近,而且我认识的医生护士很多,办事比较方便。
在熟人的帮助下,很快把叔叔安顿在内科住院部的病房,用了喷雾剂,插上氧气后,叔叔的呼吸顺畅了一些,呼哧得没有之前那么厉害了。
我让春草和六姐守着叔叔,自己去门诊楼找内科主任。主任随我来到病房,详细检查了叔叔的病情后,开了几张检查单,有验血、化验大小便的,有做心电图和胸部b超的,说等检查结果出来后,才能给家属反馈病情。
忙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小五从外面买了烧饼和茶叶蛋,解决了我们几个人的晚饭问题。
吃了个烧饼,喝了几口白开水后,春草说,今晚由她在医院陪护,让我把六姐送回家,明天早晨来和她换班。
小五跟我有段时间了,知道我和卫家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举手说,我陪护过好几个住院的人,有经验,让我留下来陪护爷爷吧,保证不会出岔子。
看到叔叔这会病情比较稳定,而且小五也确实会照顾人,我就同意让小五留在医院,开车将春草和六姐送上山,然后回了我在榆树坪矿家属区的“家”。
家中有一些不方便让外人见到的信件、笔记本之类的物品,在把钥匙交给申小涛之前,我想把这些东西先收拾起来带走。
我结婚时,已经在行政科当了一年多分管房产的副科长,当时榆树坪矿的家属楼还没现在这样紧张,我给自己挑的这套婚房,无论环境、位置、楼层还是面积,都是上上之选。
慢慢整理打包珍藏着自己记忆的小物件,一件件尘封的往事,在我脑海中,如电影中的慢镜头般缓缓闪现,回想起当年的青涩、懵懂,想起曾经做过的每一件让现在的自己感到好笑、羞耻,觉得无法想象的糗事,不能不让自己唏嘘感叹。
斗转星移,时光流逝,翻看着多年前的日记本,我感觉自己已不再年轻,已经告别了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不由得问自己,离三十岁生日还有一个多月,你不老啊,为什么会像年纪大的人那样,喜欢怀旧呢!
这里是我过了八年单身生活后,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窝”,让我对榆树坪矿有了真正的归属感,产生了依恋,我是在这套房子里结的婚,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了那个以为可以携手白头的女人。
囝囝的婴童期,是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在这里呀呀学语,叫出了第一声“妈妈”,也喊出了第一声“爸爸”。
囝囝在这个家中学会了走路,摇摇晃晃迈出了她人生的第一步… … … …
这套普普通通的单元房,记录着自己太多太多的第一次,让我不敢多回忆,不敢太伤感,我怕自己会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