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灯亮了半宿。
闫振华靠着椅背吐出一口烟。
他今年五十一,年过半百倒愈发怀念当初最简单的日子。
那年他娶了姚荟,她年轻、漂亮,性子张扬,文工团的领舞姑娘,更是那个大院里多少小伙心头的玫瑰花。
偏偏就他闫振华娶到了,两家早订了婚,姚荟和他也是互相喜欢。
不过自小到大她身旁护着的人太多,她自家的两个亲哥哥,然后就是那陈德清。闫振华老不喜欢陈德清,仗着自己年龄大读书好,说话老气横秋就会讲大道理。
闫家不属于他们军属大院,家宅在隔壁,他老跟人对着干。姚荟起先不站他这边,小姑娘泼辣性子谁有理帮谁,两根黑亮的麻花辫一甩一甩。
后头两人订了婚姚荟就只帮他,这让闫振华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再后来两人结婚,陈德清北上,她两个哥哥和父亲牺牲,姚家一下塌了半边天。
闫振华记得她夜夜都是哭着睡着,又哭着醒来,他整宿整宿哄着她,心疼不已。
那时候他百分百的真心,他是爱姚荟的,直到生下儿子姚荟才打起精神来,重新回到文工团跳舞,脸上也有了笑。
可好日子没过几年,闫家又遭了难。
到了港市,一切就变了。
他酒局应酬不断,什么都要从头开始,伏低做小说尽好话。
回到家里,姚荟埋怨他喝太多酒,埋怨他不归家,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张罗生意,也会陪着闫振华去应酬。
她太惹眼又落落大方,很快在那圈子瞩目。闫振华不愿旁人看她,让她待在家里,姚荟嘴巴快,讲他谈不好事还不让她去,两人吵架越来越多,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吵得天翻地覆。
感情搓磨得越来越薄……
他终于是找到了发泄的口,犯了错……
闫振华烟雾缭绕间仿佛回到当年。
心口沉闷。
门被敲响,他才如梦初醒。
文澜姿端着东西进来,柔声说,“老闫,还不睡呢,我瞧你晚上没吃熬了点白粥,你胃不好不能不吃东西。”
说完被烟呛得咳了两声。
闫振华坐直身,“放旁边我迟点喝。”
文澜姿把粥放桌上,坐到他身旁抬手拿掉雪茄,“吃粥就吃粥,迟点又凉了,自己啥年纪不晓得身子要注意的。”
粥端到他面前,闫振华皱眉喝两口。
文澜姿从来都是温柔体贴,那时正是他最需要的,谁能拒绝女人的仰视。
闫振华讲:“辛苦你了。”
文澜姿幽幽叹口气,柔夷缠住他手臂靠过去。
“老闫你在想啥哩,想阿姐?你要是不想离那就不离呀,好歹这么多年感情。我委屈点没事的,我这辈子能跟着你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文澜姿说得柔情似水,委曲求全。
但闫振华内心却无波澜。
“姚荟那性子我说没用,以前她是没想好,今朝想好要离九头牛拉不回。”
这话让文澜姿神情一僵,原来是因为人家不肯,要人家不离看来闫振华是真不离。
她伺候闫振华这么多年,凭什么啊!!
她是必须跟闫振华结婚的,华新已经被姚荟弄走了,她不能到头来人财两空。
文澜姿压下心思,“这样啊,那你跟阿姐再谈谈嘛,都到这年纪了熬一熬也就走完一辈子了。”
闫振华不响,把粥推开起身。
“行了,回去睡吧。”
两人离开,热粥在桌上凉透。
……
黄浦江滚滚而下,江面铺着金色日头。
车子开过桥堍,姚荟来接的许思,两人坐在后座。
姚荟没开口,许思也就安静坐着,又仔细看起手里的账本。
过了会,姚荟指着车窗外说:
“当年我带闫峥去港市,那个楼还没有呢,也不晓得那会儿哪里来的胆子,说走就走,还带着孩子……
火车票抢不到,最后是托闫峥他外公的战友帮忙买的船票,临出发前只跟闫振华通过电报,他说会在码头接我们……”
姚荟看着外头,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记忆里是那年看不到边的海,白天夜里都很吓人,白浪翻滚她怕和儿子死在海上……
她第一次坐船不晓得会晕船,几天几夜吐得胆汁都没了,那时闫峥还不到八岁,小小年纪因为家中突变已然变得懂事,跑进跑出给她要热水,要粥喝,夜里便跟她挤在单人的木板床上睡。
那是最煎熬的几天。
世道混乱,前途迷茫,爱人分离儿子幼小……
可姚荟想着去港市的新日子,想着能一家团聚,生生熬了过去。
女人啊,天生比男人豁得出去。
一点奔头就能活。
“小思,你说我是不是猪油蒙了心。
陈二哥知晓这事从京城跑来,不让我去,他说港市性质不一样,那年头去了也许一辈子就没法再回来…
如果闫振华靠不住呢,我在无亲无故的港市谁能护着我…”
“可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只觉得我和闫振华是夫妻一体,不可能不和自己的丈夫待在一起,所以和陈二哥大吵一架。”
陈二哥说得应该就是陈书记吧,许思晓得婆婆在回忆,只安静听着。
她能理解婆婆当年的做法,如果今天是她和闫峥遇事,闫峥要被下放或如何,她也一定会跟着去。
谁能晓得后来公公真就负了心。
姚荟哑着嗓音,“陈二哥气得要命,他年轻时是沉稳温和的性子骂人都不会,被我气得竟然说出‘姚家已经没别的人了,你父亲母亲兄长还埋在沪市,姚荟,你今朝一走谁给他们扫墓,谁还记得他们!’。”
姚荟摇头笑笑,眼神哀伤。
那是她心里最过不去的一道坎,以至于后来闫振华负心于她后,姚荟日夜都在受煎熬。
“我晓得陈二哥为我好想留我在沪市,但那会子怎么可能听得进去,我姚荟从小敢爱敢恨,觉得爱情就该生死相随。
所以现在也不敢见陈二哥,咎由自取,没面孔见他……”
这些话倒是把闫峥没说的细节补上,大概因为都是女人,许思完全能感同身受。
又因为这份感同身受,更心疼起婆婆。
她无法想象,后来遭受背叛,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婆婆是怎样熬过去的,怕是眼泪都流干了。
她温声说:“那有什么,妈妈没错、爱情也没错,错在有人陈世美见异思迁,背叛婚姻背叛家庭,他都没有日夜难安妈妈有什么好自责。”
姚荟脸上伤感的神色缓和许多。
“我自责是觉着对不起闫峥,不晓得他怪不怪我将他带去港市……”
许思说:“闫峥不会的,其实去哪里都一样,管不住自己的人在哪都会偷腥,闫峥只盼着妈妈早点过自己的好日子。”
许思蛮大胆,说起公公嘴巴一点不留情。
姚荟笑起来,也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我早早就想清楚哩,刚是瞧见那房子才回忆起来,人老了就容易想年轻的事。”
美人在骨,姚荟四十八的年纪,即使脸上有了细纹依然是个美人。
又因跳舞,身段优雅,骨子里散出来的气质。
许思可不觉得婆婆老了。
“才不老呢,美得很~”
“就你嘴巴甜。”
许思抿唇笑,她嘴巴能甜也能毒,等下要是公公有啥刁难的,那就毒了他!!
……
快到闫家宅子时,天空飘起了小雨。
阴沉沉的蒙蒙雨雾拢着长街。
车子开进院子里。
佣人打伞出来接,婆媳俩下车进门。
一楼客厅,文澜姿一家整整齐齐坐着,像是特意等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