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波利利的攻势猛烈,根本不给梅琳娜喘息的机会,只是一个劲的猛攻。梅琳娜低下身去,从他的胯下钻过的同时,用短刀在他的大腿两侧留下了两道长而深的痕迹。梅琳娜顺着锁链的空隙钻出,调整身位站好。夏波利利想要转身,却险些跌落。他的腿被梅琳娜伤到,想要用力却使不上力。夏波利利将铁斗笠像丢飞盘一般朝梅琳娜扔去,梅琳娜弯腰躲过,却发现伍安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伍安看梅琳娜和夏波利利打的难解难分,还以为他们出了什么矛盾,赶紧过来相劝。适才铁斗笠飞出,伍安已经单手接住。梅琳娜怕他受到威胁,赶紧直起身来,想要拦住夏波利利。但刚才的铁斗笠不过是障眼法,夏波利利已经不再打算和梅琳娜讲什么情面,他动用癫火的力量,火焰从他的眼中迸射而出,笔直如闪电,向着梅琳娜冲去。梅琳娜下意识想躲,可一想到伍安在他身后,她又严防死守,双手张开,用黄金律法构成一面金色的盾牌,将癫火挡下。然而癫火是灭世之火,有了触媒便会燃烧,需要动用极大的力量,才能够势均力敌。梅琳娜急匆匆地展开防御,已经是权宜之计,夏波利利的癫火,终究还是伤到了她。
“好功夫!”夏波利利鼓掌,随后趁着梅琳娜受伤,越过梅琳娜,跳到了伍安面前。伍安和夏波利利对视,他还是尤拉的脸,但那双眼睛告诉他,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当年和他一起闯龙潭虎穴的血指猎人了。况且伍邦和钱塘已经将尤拉的死讯告知了伍安,他所知道的那个可敬的老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怀旧的念头在伍安的脑中简单的闪过,随即转变成愤怒,他怒而拔剑,夏波利利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同样是一瞬间,他的手已经抓到了伍安的心口处,貂裘瞬间被烧出一个洞,将伍安的那一块胸脯裸露出来,一颗火苗像是一条虫子一般,向着伍安的心窝钻去。伍安伸手抓去,想要把这火揪出来,却抓了个空。他的意识已经开始迷乱,但还是有多余的力量。他双手扯住夏波利利,厉声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夏波利利并不回答,只是得意地笑,肆无忌惮地笑。他挣脱开伍安的手,自己坠入无边深渊。梅琳娜赶到伍安身边,发现他的双眼里满是愤怒,星星火苗,罪恶的毁灭的火苗,就像是枯井当中的火把,燃烧在伍安的眼睛里。他的表情越来越扭曲,他不停地喘气,半蹲下去,声音低沉:“我这是……怎么了?”
夏波利利已经将癫火的业苗种入了伍安的心中,现在只有伍安能够拯救自己了。梅琳娜蹲了下去,用额头抵住伍安的额头,轻柔道:“别担心,有我在。”
然而梅琳娜的话伍安已经听不见了,他的意识掉进了癫火为他设计的无底深渊,现在他只能靠自己才能走出来。
伍安走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一点火光。这不免让他想起了当时关于布莱泽的那个梦境,只是那个梦里是黑夜下的草原,还有布莱泽生起的火堆,可是现在,空无一物。伍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左顾右盼,始终向前,然而却终究什么都没发生。忽然间,远处闪烁出一点光亮,将地平线衬托出来,将天地分割开来。那仿佛是一场爆炸,又好像是盛大的礼花。伍安清清楚楚地看到,金光宛若铜铁炉里翻滚的火焰,像是汹涌的浪潮。金色的火星不断地迸射,它们到天上,变成星辰。他们到地下,变成稻菽。一个巨大的熔炉拔地而起,将升腾的火焰包裹住。一个又一个生灵从中诞生,其中就有翱翔天际的古龙。伍安看到熔炉时代的欣欣向荣,看到它的繁盛,也看到它的衰落。看到最为强大的古龙王自相残杀,看到天洒陨星,黄金树贯穿了生命熔炉,看到了罗德尔依靠着黄金树兴建。建立在熔炉时代废墟上的黄金王朝,选召了一位稀人作为神的代言人。她叫玛莉卡,原本不过是个乡村姑娘,却成为了整个王朝的女王。她按照神的旨意,嫁给了有万夫不当之勇力的荷莱·露,并让他代表自己,代表黄金王朝南征北战,并赐名葛孚雷。葛孚雷北上南下东进西突,将天下尽收王朝眼下。他功勋卓着,却惨遭放逐。他游离在交界地之外,再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原因,人们只知道玛莉卡又嫁给了一位名叫拉达冈的英雄。他同样是能征善战,还靠着自己无双的美貌,俘获了卡利亚女王的心,并喜结连理。黄金王朝已然走向了顶峰,然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巅峰之后,便是下坡。就在黄金王朝人心所向之际,玛莉卡女神用她的锤子,砸碎了法环,致使黄金律法遭到破坏,天下纷争。曾经被流放的战士们被玛莉卡重新召回,因为不受赐福,所以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号——褪色者。同样因为不受赐福,所以他们的身体并不像交界地蒙受赐福的人那般萎缩。他们一人成军,向着一个目标而努力。伍安作为战士的后代,也在其中。
历史在伍安面前走马灯一般走过,或辉煌,或低沉。在这其中,伍安看到了一个身影。他的年纪与伍安相当,他英姿潇洒,枪法犀利,被称为准王者。然而他的足迹停在了雪山,随后他整个人都消失在了历史当中。
“他的名字叫作维克。”一个声音传来,伍安转头看去,黑暗中一个黑色的圆球向自己飘来,那似乎是它的头,因为伍安还看到了它若隐若现的身子。它的那颗脑袋周围燃烧着团团癫火,像是盛放的花朵。它站在伍安身边,背过手去,一副高瞻远瞩深不可测的姿态,“他就是准王者,也是让兰斯·桑克斯唯一敬重的人,让她甘愿将古龙的力量传授于他。
‘钱塘提到过她有一位故人,伍邦会进王城灭了三指,也是因为他。”
伍安的话惹得癫火沉默,恨意沿着火焰的纹路弥漫。过了许久,癫火才继续道:“他想要做的事,和你一样。他甚至比你做的还要更好。可惜他失败了,倒在了胜利的前一刻。”
“怎么一回事?”
“你可知道,需要用什么才能点燃巨人火焰大锅吗?”癫火发问,伍安微微摇头,只听祂若无其事地回答道:“褪色者的女巫。”
“什么?!”伍安惊讶,癫火不为所动,继续道:“维克上到了雪山,得知了这个消息。他这一路上与她的女巫亲密无间,两个人甚至由此产生了爱情。听到点燃大锅,打开黄金树的屏障是以女巫的生命为代价,维克断然拒绝了。他想要让他的女巫活下去,于是他来到了王城的下水道,找到了三指,受赐癫火,甘愿接受癫火的洗礼,成为了王位的候选人。然而,因为受赐时他没有将身心全部托付出去,致使他走火入魔,几近疯狂。在彻底疯癫的最后关头,他将自己封在了癫火村的教堂里。”
癫火讲完,用祂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眼睛看向伍安,他沉默着,眉宇之间已经充满了忧愁。癫火知道自己的话说动了伍安,让他动容。梅琳娜是决绝的,她的使命一定要实现,就像当年的玛莉卡一样。虽然她们彼此之间有许多的不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出奇的执着。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要觐见艾尔登法环,就需要让梅琳娜作为柴薪,点燃火焰大锅?”伍安的声音有些沙哑,癫火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一开始找上我,要我带她去王城。到了王城之后,却又让我上到雪山来。”伍安没有看向癫火,倒像是在自言自语。癫火看他动容,赶紧火上浇油:“她和你同行,就是为了燃烧黄金树。她一路上对你冷淡,也是为了不让你对她产生感情。她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你。难道你甘愿看着她因为这个乱世而白白牺牲吗?你真的忍心看着她被活活烧成灰烬吗?”
癫火不断地用言语刺激着伍安,祂越说,伍安却越就显得镇定安静,甚至于流露出放松释然的笑。这让癫火感到奇怪,祂还想继续,却被伍安制止道:“你的意思我都懂,你是希望我受赐癫火,这样一来,梅琳娜就不用死了,对不对?”
“确是如此,既然你已经明白,那么事不宜迟。”癫火伸出了手,抓住就行,不再需要去找三指了。”
伍安看着祂那只炭黑色的手,摇了摇头:“我不会受赐癫火。”
癫火一阵错愕:“为什么?”
“因为她不会希望我那么做的。”伍安的回答轻盈,回荡在已经空空如也的旷野,“而且我也不希望,看到整个世界都燃烧,烧成个一干二净。”
“可是她会死!”
“任谁都会死的。”伍安的语气始终平静,“而且,这是她的选择和决定。我尊重她,也尊重她的选择与决定。我会帮她点燃大锅,即便是拿她的生命作为柴薪,我也会这么做。”伍安直视癫火,“我不会让她的牺牲,只是白白而已。”
“……顽固不化!”火焰从那脑袋一样的空洞当中迸射而出,无情地朝着伍安的门面打去。伍安翻身躲过,他伸手去拿剑,却抓了个空。癫火连连大笑,祂早已经不是刚才那副和蔼的嘴脸,升腾的火焰从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蔓延开来,将整片天地都变成了祂的猎场。
“看来不把你扑灭,我就出不去了。”伍安准备赤手空拳地迎上去,没有发现自己身后开始火热灿烂的金色的烟缕。
山上的雪花不大,然而常年一刻不停地飘着,终究还是将山染成了白色。哪怕是角落,也有着星星点点的梨花。梅琳娜与伍安抵住额头蹲伏在铁索之上已经许久,身体已经被白雪蒙住,成了一团雪堆,看不出人的形状。他们的热正在雪堆当中挣扎着,不只是为了对抗外面的严寒,更为了抗衡内在的烈火。伍安的身体其实早就已经僵住,癫火将他的奇经八脉全部都封住,只有他的心还在那里鼓动,要把他自己的血流向他的身体里去。 他在他自己的意识里,和铺天盖地的癫火做着剧烈的抗争。一幕幕的历史被癫火点燃,飞速的燃烧,而后新的画卷又被金色的流光点缀出花朵。
“你可真够顽固,跟玛莉卡一个样!”癫火怒道,“怪不得她会找上你!”
“事到如今,你还能有闲心跟我絮叨,看来我的顽固还不够啊。”伍安将手中的金粉站在黄金树下,不断地将金枝玉叶折下,每当有火苗窜起,他就把手中的枝叶丢出去,任凭那火苗如何快活。他寸步不动,只是单纯的活动着手指。枝叶碰到地上,便开花散叶,将蔓延开来的火焰驱散。他独立在这一片浩劫中,被黑暗笼罩的天穹慢慢裂开一个口子,阳光从那里照进来,将伍安的身影笼罩,将他被黑暗隐藏住的脸照亮。他的右手向前一横,像是火柴擦亮,一把金剑出现在他的手中,黄金律法的能量凝结在剑身,又化为利刃,流到剑的两侧。伍安止住不动,呼吸吐纳,转身将剑刺出,剑身被一个黑洞吞没大半,像是怒发一般的火焰围绕着黑洞摇摆。
“真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帮她完成她的愿望。”深邃悠远的声音从黑洞当中传来。伍安轻蔑道:“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他沉默片刻,“我知道我杀不死你,但至少这样,能让你稍微安静一下,等到什么时候,你敢于显露你的真面目,我们再决一死战。”
癫火没有说话,祂若隐若现的黑色身姿,和以他为中心所蔓延开的滔天之势的火焰,犹如被抹布擦去的水渍一样,一层一层地消失了。伍安的眼前一亮,随后覆盖着他的雪堆崩毁,他猛地醒来,不住喘气,身上燥热难当。侵扰他的癫火已经被他自己赶了出去,他的力量跟着他的血液再一次流遍全身。伍安抚摸胸口,先是一种自然的劫后余生的窃喜,而后又是战胜邪魔的自豪和自信。他抬头看去,梅琳娜正蹲在自己的对面,一言不发。
“关于你的事,我大概有了些眉目。”伍安对于梅琳娜的隐瞒始终保持理解,他仍然相信着梅琳娜,“如果你还是不想说,那么我不会多问。”伍安在那里等待梅琳娜的答复,但她一直都低着眉,没有去看伍安。她咬住嘴唇,显然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我知道了。”伍安不紧不慢地起身,让梅琳娜误以为他对自己失望了。一直以来,她与伍安彼此都是坦诚相待,她不喜欢这种隐瞒的感觉,可是她一直都觉得时机未到,因此一直不与伍安说起。她很自责,也一直忍耐。眼下伍安如此开口,叫她再也不忍。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伍安的衣服挽留他,结果却抓住了伍安的手。她抬头看去,原来伍安已经向她伸出了手,想要拉她一把。梅琳娜心中慰藉,她伸出手拉住伍安站起:“我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到对岸再说吧。”伍安见她愿意开口,当然喜悦,快步领着她穿过了铁索。两个人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梅琳娜道:“玛莉卡女神敲碎法环之后,她并没有立刻被无上意志审判,而是来到了前往禁域的那座塔,那里只有彭守固一个人。玛莉卡将自己的记忆与力量封存在前往禁域的升降梯的门口,并让黑剑眷属将那里保护起来。她给彭守固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将这里看护好。在那之后,玛莉卡出了塔,却没有逃跑,而是在被抓捕的前一刻,书写下了召回葛孚雷及其麾下战士及其后代的箴言,又将自己的元神抽离出去,让她替自己寻找能够对抗无上意志的人,同时她期望那个人能够重塑法环,以黄金树为根基,重新改写这个世界的规则,让这个世界不再受无上意志的摆布。”梅琳娜眼望漫天飞雪,“我,就是玛莉卡女神的元神,这就是为什么我将他认作是我的母亲。我承载着她留给我的使命,一路远行,随后便遇到了你。至于是缘分,还是注定,我也说不准了。”
“其实也不用一定给相遇装上一个什么名号吧。”伍安悠然道,梅琳娜见他知道了真相还悠哉游哉,有些意外,奇怪道:“你似乎并不感到……”
“感到什么?”伍安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梅琳娜摇头,伍安道:“你是觉得我应该感到意外,还是应该感到责任重大?”
“两者皆有吧。”梅琳娜回答,伍安撇了撇嘴,低头说道:“其实刚才听你说的时候,我的确觉得……有点难办,又觉得很儿戏。不过事已至此,再去想过去也没用。再去发问说什么‘为什么当时选中了我’,更没有任何的意义。我真正开心的是你我之间的坦诚,其他的其实都不那么重要。而且你想要做的事,和我想做的,其实也差不多。”伍安看向梅琳娜,“我也早已经不快那个无上意志很久了,什么事情都不做,却还是高高在上,总有一天,我要把祂从天上拽下来!”伍安站起身冲着天空大喊,惹得梅琳娜掩面发笑。看到她忍俊不禁,伍安也笑了出来,使命和帝业,此时都在这笑里化开了,冲淡了。
“哦对了,玛莉卡女神不是和拉达冈是夫妻吗,那个拉达冈既然那么神通广大,那么玛莉卡被囚禁,他又上哪里去了呢?”
“这……我也不知道。”梅琳娜摇头,“我获得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拉达冈的部分。”
“既然如此,那就以后再慢慢查清楚吧。”伍安唤出托雷特,翻身上马,向梅琳娜伸出了手,“现在,上山顶!”
此刻太阳走到了头顶,意气风发的少年骑在马背上,向着神的灵魂伸出了手。渴望以人的身份历经生死的她与他四目相对,决心与他走最后一遭。她伸出了手,两只手抓在一起。骏马奔腾,扬起雪与尘,向着山顶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