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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书院 > 其他类型 > 问九卿 > 第121章 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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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昭十三年的盛夏,天热得十分邪性。

日头坠落在西山之后,青砖地上仍然烫脚。眼看就要入夜,檀秋院的暑气也半分未减,灵羽都热得蔫蔫地耷着脑袋,窝在食槽旁打起了瞌睡。

如意跪在地上,双手紧攥着蒲扇,一个劲儿地朝着冰盆扇风,想为薛绥带来一丝凉意,可到底还是敌不过闷热与困意,和着灵羽的瞌睡节奏,脑袋一下又一下地点着,活像那捣蒜的槌子……

薛绥静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指尖轻勾着一卷书,读得入神。

纱橱外,蝉鸣躁动地响,反倒衬得她执卷的模样愈发沉静温柔,宛如一幅静谧的画卷。

“饮子来了!”

“又甜又冰的葡萄饮子咯!”

珠帘哗啦一响,小昭捧着个剔红托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故意拉长了声调。

“井水里湃了三遭的紫葡萄,拌了碎冰捣成浆,再调两勺崖蜂蜜——清心祛暑,沁脾生津。走过路过,莫要错过,错过了就没有喽!”

这一嗓子,瞬间打破了檀秋院的宁静。

那冰镇过的饮子盛在琉璃盏里,盏壁上凝着一层薄霜,看着就让人觉着清凉。

薛绥浅尝一口,冰爽的滋味,顺着咽喉往下坠。

她惬意地轻吁一声,微笑点头。

“做得不少,你们也分着吃吧。”

如意热得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一听这话,馋得口水都快要流出来。

“我来盛,我来盛……”

小昭轻轻用肘碰她。

“有你的有你的,别挤我,哎呀,你这个丫头……姑娘,你看她!明儿便罚她晒日头去!”

“晒,也得你陪我晒,你陪我晒我便去。姑娘快罚我啊,快罚我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

一院子丫鬟婆子也跟着热闹起来。

粗使的王婆子捧着碗直念佛,说夫人是观音娘娘托生。

才提拔上来的二等丫鬟佩兰接过盏时,手都在抖。

她在王府当差五年,头回见有主子将这样好的冰饮分给下人……

此起彼伏的谢恩声,竟把暑气都压下了几分。

薛绥翻过一页书,眼尾处漾起淡淡的笑纹。

“给外头当值的护院也送些。”

那两个护院并非檀秋院里的人,平常吃饭另有安排,轮班换哨,都归前院管,和檀秋院没什么干系。

饮子端到面前,晶莹剔透,他们热燥了整整一天的胃,仿佛要伸出舌头来,忍不住吞咽一声,满是感动。

“多谢夫人记挂!”

饮子里有冰镇的葡萄果肉,有磨得细碎的冰碴,又甜又冰爽,两人赶忙蹲在芭蕉林高大的阴影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得脖颈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锦书匆匆赶回来时,两人还在意犹未尽地舔嘴巴。

“锦书姑姑,又采买去了?”

一个侍卫瞧见锦书怀里那鼓鼓囊囊的包袱,站起身来。

锦书瞟他一眼,露出笑意,“我们姑娘不耐这暑热,就想吃些清爽的果子,我便去集市上买了些,想着明儿再做些饮子……”

说着,她从包袱里掏出两枚水灵灵的棠梨,一人手上塞一个,这才笑意盈盈地迈进门槛。

两个护院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王府里虽说也有新鲜果子供应,可大多都是优先给各院的主子们,他们这些当差的,平常很难轮到。

夏日值守本就是个苦差事,刚来时二人还满腹抱怨,谁能想到平安夫人竟这般随和?

锦书合上房门,脸上的笑容顿时收了起来,神色变得凝重。

“姑娘。”她走到薛绥身侧蹲下,压低声音。

“大郎君传来消息,西兹商队已在陇右道换了通关文牒,明日便能抵达上京。”

西兹与大梁近年摩擦龃龉不断,但没有撕破脸,更没有正式宣战,在民间,商贸往来颇为频繁。大梁以中州上国自居,八方来朝,海纳百川,不屑与西兹寻常百姓计较,故而对正常的贸易往来,一直是明面上默许,暗地里偷偷管控。

锦书从怀里掏出一封天枢的密信。

上书绝密,锦书也不知内容是什么。

“大郎君给姑娘的。”

薛绥撕开封蜡,抖开信笺,上面是天枢亲笔所写。

“西兹国大祭司阿蒙拉赫混在商队里,他的女儿多年前曾随使臣入京,与文嘉公主的母亲一起,被进献给大梁皇帝,后来生死不明。此番入京,阿蒙拉赫定会设法接近文嘉公主,消息未必保真,平安自行斟酌。”

锦书瞧着薛绥,见她笑眼里映着摇曳的烛光,继续说道:“顾介昨日在醉香楼宿了一晚,今儿一大早,便在城北的天水客栈订了十来间上房,想来是为商队准备的。”

薛绥静静地听着。

顾介对她来说,是一步险棋。

能不能引他入局,薛绥并没有确定的把握。

她轻笑一声,眼底泛起冷光。

“派人盯紧他。”

锦书应一声,又将声音压低一些。

“范秉那头也有动静了。他酉时三刻从鸿福赌坊后门出去,在车行赁了一辆青帷马车,径直朝着平乐公主的西山别院奔去……”

薛绥轻笑一声,将手中书本轻轻放下。

“他倒是心急得很,刚得到消息,就这般迫不及待……马车都雇好了,这是打算干一票大的?”

可惜啊!

命运的馈赠早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他这次去拿的,弄不好就是自己的命。

锦书笑道:“还是姑娘料事如神,一切都在算计里,分毫不差……”

薛绥轻轻摇了摇头,莞尔一笑道:“都是大家的功劳,我一个人,能成什么大事?”

鸿福赌坊里为范秉安排的“赌友”,给范秉提供了一条进入西山别院的捷径——他大舅妈的小姨父的内侄子在西山别院当差。这人门路挺广,虽说别苑门禁森严,可只要熟人给些银钱,便能轻轻松松混进去。

平乐公主不常去那儿,下人们拿些、吃些,只要肯孝敬管事的,也没人会去追究,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范秉信了。

走投无路的驸马爷,轻易入了这个圈套。

薛绥神色平静,端起如意放在木案上的白瓷盏,轻饮一口那葡萄饮子,惬意地长叹一声。

“这会平乐在做什么呢?”

锦书笑着回应道:“听说昨儿个陆驸马入宫请旨,要与平乐公主和离呢。我过来的时候,公主的车驾已经在仪门外候着了,想是要回公主府去质问……”

陆佑安请旨和离,这消息对平乐来说,简直就是个晴天霹雳,足以让她方寸大乱。

薛绥轻轻眯起眼眸,忽地轻笑出声,伸手拿过身边的木雕小猫。

小猫那笑容可掬的圆胖脸,在她的指尖来回转动着,好似在酝酿着什么。

片刻后,薛绥的手指停了下来,满眼笑意。

“平乐不是在府里安插了不少探子吗?那就透个信给她——就说范秉得知她在西山别院的流泉飞瀑后打造了一座密室,里头堆满了金银珠宝,于是买通了别院的门房守卫,已然驾着马车往西山去了……

“那可有趣了。看公主是要人,还是要钱……”

锦书微微颔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婢子这便去办。”

“且慢!”薛绥开口。

锦书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她。

“姑娘还有何吩咐?”

“就这点麻烦,太便宜她了。她想让我做这画皮鬼,我便送她一场真鬼戏!”

薛绥从袖中掏出一张洁白的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接着说:“等平乐去往西山,就给陆驸马递个话——就说范秉携着平乐公主的私印,往西山别院赏月去了。”

崇昭帝最是爱脸面,断不会允许心爱的平乐公主受半点委屈。

陆佑安想和离,那可难如登天。

所以,得到这个消息,不管是出于丈夫的尊严,还是为了找个借口和离,他肯定会去西山别院。

“这出戏,要唱这么大吗?”锦书心头猛跳。

平乐公主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更不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这么大的阵仗,说不定会露出马脚……

“放心,只要碰上陆佑安的事,她便会失去理智。”

纵有怀疑又如何?

女子一旦为情所困,便会盲目冲动。

锦书再抬头时,薛绥已然重新执起了那一卷《齐物论》,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柔丝广袖滑落半截,露出一段凝脂似的腕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锦书觉得姑娘胳膊上的旧伤疤,好似淡了不少。

她想,姑娘的吩咐总是有道理的。

不然十艺都不是最顶尖的她,如何会被旧陵沼三老选为诏使,当真是七郎君所说,会拍马屁?当然不是。

锦书深呼一口气。

“妙计!婢子定为姑娘办得妥妥当当。”

她匆匆下去了。

小昭瞧着姑娘那轻柔的面容,恍惚间想起尤知睦坠下邛楼的那个夜晚。

姑娘也是这样噙着笑,转动着木雕小猫,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那就推下去吧”。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此决定了尤知睦的生死,开启了画册上所有人的命运转折。

小昭坚信。

画册上的每个人,将来都会像尤知睦一般,在姑娘指尖的小猫转动间,被悄然改写,走向他们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