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以前,湘潇刚刚高中毕业,还没有到一串红打工。她踩着清晨的露珠,迎着朝阳晨读,她在背她的古诗。
她看见水晶妹正在菜地里扯小白菜,脸上满是刚哭过的泪痕。
她长得很白,不干活不说话,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农村女子。
她穿着淡紫色的连衣裙,比那清晨的露珠还亮,真的是一块亮晶晶的水晶。
女村长是一个很麻利能干的人,她们的田地全部都用农家肥精心培育过,地里的任何东西都长势喜人。
周围那一弯的土地,都跟她学了样,富饶无比。
昨天晚上,是水晶妹大喜的日子,而最心疼她的外婆,却哭了整整一夜。因为,风吹灭了蜡烛。
这里的风本来就大,而且她家又住在半山腰上,一点也不奇怪。
她外婆说,他们过不了一世,会半途而散。新婚之夜,是全家人的事,而不仅仅只是两个人的事。
所有人的新婚之夜,都绝对不像念书时,同学在宿舍里讨论的“新婚之夜,谁先脱衣服”,那么简单。
她到底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嫁的是一个从省城成都来的,修高速公路的工程师。30岁,离异。
而她,19岁,初婚初恋,也就比湘潇大几个月。
外婆认为,30岁,太老啦,再大几岁都可以做她爹了。离异,太复杂了,太花心了。
她一直都反对他们,甚至去找过人家单位。
但是水晶妹一气之下,他们住到一起了。就只好,结婚了。
本来是件好事,就因为风吹灭了蜡烛,新婚之夜,外婆却哭了一夜。你让人家城里人怎么想?
接下来,再加上他们住在她家里,生活习惯完全不同,悲剧终于应验。
他们用了半年谈恋爱,用了三个月离婚。就是仙女,也没有兴趣。
外婆一直认为,是那被风吹灭的蜡烛,不吉利。
那被风吹灭的蜡烛,因为人的参与,因为人的掺和,真的很不吉利。
因为与村长的小女儿相熟,湘潇去过她家。
很整洁,家里布置,尽量模仿城里人。院子里遍植花草,很美。
但厕所和农具却无法改变。
她姐姐早早读了研究生,在一个偏僻的大学里教书。她嫁给了同校的老师,算是镇上学历最高的人。
女村长去给她带过孩子,很满意。
她妹妹读了幼师,在幼儿园里成天和天真无邪的小朋友打交道。
就她读个高中,上不上,下不下,心还这么复杂。本来指望嫁人改变命运,却成了这个样子。
外婆就没有想过,她这一离婚,也和工程师一模一样,成离异的了。
在小镇上,就等于那只打一折的商品。难哪!
她,再也不回小镇了。她去了西昌城,干什么,不知道。出色的人,进城。被容不下的人,也进城。
小镇上的女子,就不要那么心高了,找个西昌城里的,高中毕业,就行了。
自己以为自己是小镇上的嫦娥,而在省城人眼里,却不过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却不过只是一个猪八戒。
她在冼锐眼里,恐怕也是吧?
高速公路还只是在地上画了两根线,动了两铲子土,就牵扯出了这么大的两桩情感大案。
果然像《粉红色的信箱》里面老师所说的,如果不长脑子,管不了三天。
为什么小镇女子会有这样的结局?她想起了小时候的尿罐。
三年级出麻疹以后,那学期的最后一个月,叔叔帮她在学校里找了一间大房子。
那个老师是镇长的儿媳妇,他儿子在县城里做领导,她平时住在镇上,学校里的这间房子,只是用来放放作业本。
这间房子,是隔壁隔着竹篱笆墙的50岁老师的两倍大。她躺在大床上,都可以一清二楚地听到他们一家人的谈话。
就是他儿子从农村下乡回来,考上研究生了。她很小就知道读了大学以后,还可以考研究生了。
冬天又潮又冷,大床下面有一个大陶罐可以小便。但是第二天早上,得拿到300m以外的厕所里去倒和刷洗。
那个老师有时候会把作业本放到那里,然后放学以后再去取回家。
但是期末了,她坐在那里改试卷,忽然闻到屋子里不对劲,掀开罐子一看,原来是她的一小半坛尿尿。
原来,她是每三天才去倒一次的。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裤,又要走那么远,罐子好重,又怕摔坏了。
再说,小孩的尿,不臭,庄稼人还把它当宝贝呢。
连隔壁天天住这儿都没有闻到,两间屋子的竹篱笆墙只隔到一半。要有味,早闻到了。
她都精心地计算过了,一个星期六天,她正好每三天去倒一次,比较合理。
既不臭,又不累。
再说,明天考完,明天就放寒假了。她,就是一个机灵的小鬼。
老师问她,为什么不每天上厕所的时候,顺路就倒了?
她没有想过,对她来说很轻松的事,对一个瘦弱的孩子来说,却并不轻松。
她只是认为她很邋遢,她很懒。她是一个农村小孩,她本性就很不好。
她气坏了,认为自己的好心不值得。本来她都不嫌她盖脏了她的高级的缎面被子,甚至还亲自为她缝洗了一次。
没有想到,她竟这样不讲卫生。
以后,她下学期,就再也不要再想住她的屋子了。她在镇上上学的好日子,也结束了。
母亲来帮她搬东西,并没有怪她。叔叔也来了,不停地向老师道歉,之后也并没有说什么。
走出了门,她又倒回去,那个老师的目光定住了她,问她,还有什么事?
她说,忘了拿梳子了。
她转身去找到,然后递给了她,嫌恶地望了她一眼。
她没有让她再踏进那间屋子,半步。她只是记得那个木头做的门槛,好高。
就算是她错了,一般人也不会那样去对待一个刚刚九岁的孩子。原来,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这件事,只是现在忽然想起,并没有在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什么阴影,但是她确实比以前更讲究了。她母亲也是。
那时,她也并没有想到一个坏习惯,毁了她一辈子。如果在镇上念完小学,那又是怎样的呢?
可是,她的问题,并不是初中时考得差呀。那其实也是不一样的。
她的初升高,那只是分数高,学得并不扎实。初中老师连自己都没有念过大学,也不知道劝她念普高。
甚至还认为,铁路上的工作不错,比他们收入还高。
而如果在镇上念完小学,然后再在老家念完初中和高中,那真的才是底子好,学习好。
老家县城高中的升学率,是很高很高的,不少人都考上了北大清华。
不说北大清华,川大也还是很可能的。
现在想来,冼锐和那个老师,真的很像啊。
如果她带着她的行李包出门,别的男孩子不会觉得有什么。而他的反应,却是那么地激烈。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一些人永远也弄不懂另外一些人。
因为年代久远,这件事在这之前,她都几乎是忘了的。
在火车上,她也压根就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也就没有从中汲取过任何教训。
还有,小学二年级。
因为看了《哪吒闹海》,好喜欢那朵莲花,镇上的供销社有卖,挂在墙上,两毛钱一朵。
贵倒不贵,但是母亲说要等她考了100分,才买了送给她。
从此,她便满怀期待,一有空便常常跑去看它,期待母亲买了送给她,
但是,她虽然是全班第一,二年级一年,她都没有考过一次100分。
上三年级了,她再去看它,她发现它只是一朵很普通的塑料花,在那儿都积上灰尘了,都没有人买。
再说,她也考不到100分。
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去看它了。
原来,人是会变的。就是同一个人,只要他还在成长,他就会不断地推翻自己。
那两个女子,之所以失败。
尿罐告诉她,原来,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塑料花告诉她,原来,人是会变的。
甚至是连她自己也会变,会不停地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