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跨进家门,湘潇便凄凄哀哀地对母亲讲她的宿舍被盗了,她的衣服全丢了,干了也等于白干,所以她不准备再去了。
母亲对宝贝女儿的言行一向深信不疑,这一次也不例外,不但不责怪一句,反而还安慰她,叫她别气坏了身体。
钱掉了可以再赚回来,衣服丢了可以再添置,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怀疑她也就算了,但是她却鼓励她一遇到困难就缩在屋子里。东西掉了是掉了,失去的不可能再找回来。
但是如果去工作,那至少还可以再挣一份收入,用来买别的东西,用来代替那些已经掉了的东西。
但是如果不去工作,那么就连收入也没有了,那才是真正的损失。
她母亲不会这样说她,因为她觉得她养得起她。
外面的世界太复杂,她自己就整天待在小镇上,就不怎么出去。当初,她就不同意她出去打工。
而冼锐的父母,却不一样。
在他19岁的时候,家里就鼓励他出去闯世界了,而且还是去传说中危险重重的边境城市昆明。
那他父母也一定是去过昆明,对昆明很了解了,而不像她母亲,对西昌城也不太熟悉。
小地方的人,只有买东西,买比镇上更好的衣服和买电视机,洗衣机那样的大家电,才会进城。
为了省来回三块钱的车费,他们去的时候会坐货车,回来的时候再坐慢车,会多绕上半天。
反正,都是他们自己的火车。
他们就只知道,城里的楼房越来越漂亮了,城里的马路越来越宽阔了,城里的路灯越来越多了。
他们就只知道表面。
而不知道,那些都是——金钱的力量。
是金钱,让人挖泥土,烧砖瓦,产钢筋,出水泥,造楼房,筑道路。
是金钱,让人卖衣服,扫马路,擦路灯,甚至掏下水道。
而不像他们,他们说的是,“因为我是铁路人,所以我爱铁路。”
并且,他们从心里,从内而外,都是这样认为的。
对伴侣,对爱人,他们说不出口的这一个“爱”字。
对铁路,他们却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或者,也许,“爱人”这个特定的称谓,就已经帮他们,把不好意思说的全部都说了。而铁路,却是那么地不一样。
他们为了到西昌城里去,大大方方地坐过火车头,坐过平板车,棚车,油罐车,敞篷车。
他们和钢材煤炭,土豆洋葱,各种蔬菜水果,鸡鸭牛羊,各种动物植物,各种物品坐在一起。
他们就跟电影里面演的去上前线,去支援祖国建设一样自然与自豪。
本来就是为了解决沿途偏僻小站的出行难问题,也并没有谁曾经禁止过什么。
铁路两旁,最经常掉的是洋葱和焦炭。随手一拾,就吃也吃不完,用也用不完。
有时候报纸上会说,有些人去偷铁路上的运输物资。
只有大凉山里面的少数民族才会,但是在他们这里却从来不会,却从来没有人那么贪婪。
他们把铁路当做的是他们自己的家,他们只取自己所需就够了。
有的铁路老工人,就喜欢住在铁轨旁边的房子里,听着火车的轰鸣睡觉。不然,会失眠。
列车尾部,有一个一年四季,天天烧着煤炭炉,有着大大的烟囱的守车。白天烧水做饭,晚上取暖。
里面有一个胖胖的,身体长得很结实的中年男人,那就是守车车长了。
如果要发车要停车了,他就会和火车站里的值班员一样,挥舞他手中的红旗绿旗,和他接应。
那节车厢里还有凳子坐,有热水喝,有栏杆可以趴着看风景。
他从来不制止你,他相信你会牢牢抓住栏杆,他相信你会自己珍爱生命。
人站的方向与列车运行的方向永远相反,可以直接看见车轮从铁轨上碾过。
在笨重的火车的映衬之下,铁轨发出的清冷的光芒,更加地耀眼。
人与铁轨,如此地接近。
重工业时代,就是这样。
在经过弯道的时候,车头在前,车尾在后,弯成c字形。
或者是,车头在隧道里了,车身却还在外面。
又或者是,车头在前一个隧道里,车尾却在后一个隧道里。
他们经常跟他聊天,向他了解沿途的,各个小站的奇闻乐事。
他真是一个有见识的人。
他的内心,充满了自豪。
而他,却又从不自傲。
一切,都刚刚好。
那个时候的人从来都不要人管,好像每一个人都很敬业,对自己的工作很自豪。
而且,每一个职业都受人尊重,而不是像大城市里的那些势利眼那样认为的,他只是大山里面的一个小小的卑微的铁路工人。
在这个时候,就是平时再有小吵小闹的人,在这里,都是亲亲热热的铁路一家人。只有下车之后,他们才会又装作互不认识。
那样缓慢悠闲的生活,那样鲜艳的蓝色的制服与深灰色的煤炭和火炉。
那样鲜明对比的颜色,既可以像大画家花费心血精心描画出来的一幅繁复厚重的油画,又可以像美院学生随意描绘的一幅素描。
美极啦!
要么浓墨重彩,要么极淡极简。反正,就是不能够用照相的技术放大或者是还原,那样会太真实了,那样会太平淡了。
会破坏美。
虽然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因为乘坐这些列车,而出过什么安全事故。
但是,这些年安全意识越来越重,这些车都不允许乘坐了,只能乘坐汽车进城。
更是为了提高效率,更是为了减员增效,守车也被取缔了,充满人情味的守车车长,也不见了。
难怪不得,现在的人越来越冷漠,越来越不浪漫,对铁路也越来越没有感情。
乘车的人,只把它当做一种交通工具。工作的人,只把它当做一种谋生的手段。
工业社会,把人连根拔起。后工业时代,更是如此。
以前,一个工人还会喜欢他手里的机器,还会自觉地把它擦亮。
而后工业社会,几乎所有人都只关心物质,就是他擦亮了机器,他也是被动的,也是不愉快的。
就像现在的人对婚姻一样,他们只把它当做改变命运或者互相利用的工具,而唯独,没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