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绥宁记得,月荡山的冬天总是特别冷。
破旧的病房里,窗户漏风,寒风裹着雪粒子从缝隙里钻进来,冻得人骨头都发疼。
她那时才几岁,瘦得像个纸片人,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蜷缩在墙角发抖。
病房的墙皮剥落,露出斑驳的水泥,角落里结着厚厚的蜘蛛网。
“0637号,该吃药了。”护士每天都是这样喊她的编号,从不叫名字。
门被推开时,她以为是护士来送药,下意识往角落里缩了缩。
她已经学会在护士来时装睡,这样或许能少挨几巴掌。
可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一个比她高半个头的少年。
他穿着和她一样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袖口磨得发白,但洗得很干净。
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却有一双异常沉静的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你不吃饭?”他问,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姜绥宁没回答,只是警惕地盯着他。在月荡山,信任别人是致命的错误。
上周有个女孩相信了隔壁病房的病友,结果被对方举报偷藏药片,现在还在禁闭室里关着。
少年走近几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掰成两半,递给她一半。
馒头已经冷了,表皮皱巴巴的,但在月荡山,这已经是难得的食物。
“我叫白时。”他说,“07号病房的。”
姜绥宁没接,只是冷冷道:“我不饿。”
她早已学会掩饰自己的需求,这是生存的本能。
可她的肚子出卖了她,咕噜一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白时没笑她,只是把馒头塞进她手里,转身要走。
“等等!”姜绥宁突然开口,“你为什么给我?”
白时回头看她,眼神淡淡的:“因为你不吃,他们明天也不会给你新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看过你的病历,0637号,姜绥宁。”
姜绥宁攥紧了那半块馒头,指节发白。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在月荡山,不吃饭被视为“抗拒治疗”,不仅没有新食物,还会被注射镇静剂。
上周就有个病人因此被绑在床上三天。
月荡山不是医院,是地狱这里关着的,大多是被家人抛弃的“问题儿童”。
那白时呢?姜绥宁不知道,也不敢问。
后来,白时总来找她。
有时候带半块馒头,有时候是一小撮咸菜。
姜绥宁起初不肯要,可他总是放下就走,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她。
渐渐地,她开始期待他的脚步声。
“今天厨房做了白菜炖粉条。”有一天白时神秘地说,“我闻到香味了。”
姜绥宁咽了咽口水,能吃到一口热菜简直是奢望。
“别做梦了。”她小声说,“护士长看得那么紧。”
白时只是笑笑,没说话。
那天晚上,姜绥宁发起了高烧。
她浑身滚烫,缩在床上发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护士来看了一眼,丢下一句“死不了“就走了。
深夜,当整个病区都陷入沉睡时,窗户传来轻微的响动。
姜绥宁勉强睁开眼,看见白时翻窗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碗。
“喝。”他把她扶起来,把碗递到她嘴边。
姜绥宁闻到久违的食物香气,胃里一阵绞痛。
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可她推开碗:“你哪来的?”
白时沉默了一下,才说:“厨房偷的。”
姜绥宁愣住。
月荡山的厨房有人日夜看守,偷东西被抓到,会被关进禁闭室,三天不给饭吃。
上周有个男孩偷了一个苹果,现在还在禁闭室里哭喊。
“你疯了?”她声音发抖,“被抓住怎么办?”
白时没回答,只是把碗又递过来:“趁热喝。”
姜绥宁终于接过碗,可她的手抖得厉害,汤洒了一半。
白时接过碗,干脆坐到床边,一勺一勺喂她。
菜汤很淡,只有几片菜叶和零星的油花,可姜绥宁喝得眼眶发热。
“你也喝。”她把碗推给他。
白时摇头:“你喝。”
姜绥宁固执地举着碗:“一人一半。”
最后,他们分着喝完了那碗汤。
那是姜绥宁在月荡山吃过最暖的一顿饭。
白时看着她喝完最后一口,突然说:“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
回忆戛然而止。
姜绥宁盯着眼前的白时,他依旧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后的眼神依旧平静,可她已经看不清他了。
现在的白时,与记忆中那个偷菜汤的少年判若两人。
“你记得月荡山。”白时轻声说,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我还以为你忘了。”
姜绥宁冷笑:“我怎么会忘?”
“那时候,你把吃的都留给我。”白时抬眼看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明明自己饿得站不稳,还非要分我一半。”
姜绥宁的手指攥紧了筷子,指节泛白。
她想起那些日子,想起自己省下半个馒头偷偷塞给白时,想起他们躲在储物间分食一颗偷来的糖果。
“那是我不知道,”她一字一顿,“你才是月荡山背后真正的主人。”
白时的笑容僵在脸上。茶杯在他手中微微倾斜,茶水险些洒出来。
姜绥宁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白时,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
包厢里一片死寂。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像极了月荡山那些寒冷的夜晚。
突然,门被推开。
黎敬州站在门口,西装笔挺,目光冰冷地落在白时脸上。
他身后站着两个保镖,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地位。
“打扰了。”他微微一笑,眼神却毫无温度,“我来接我妻子回家。”
白时缓缓站起身,与黎敬州对视。
两个男人身高相仿,一个如刀锋般锐利,一个似深海般沉静。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刀光剑影。
姜绥宁闭了闭眼,拿起包走向黎敬州。
她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经过白时身边时,她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句:“菜汤,真的很淡。”
姜绥宁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
她知道,有些回忆就像月荡山的冬天,再温暖也终究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