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传出要在沈府办一场花月之宴时,恰一月十六,圆月高悬。
“哟,你这是用了十足的心思啊。我见你今早上便消失不见,府内下人里里外外忙了个遍,怎突然对宴会一事有了兴趣?不像你啊,从前在师傅门下,来往宴客的时候,你不是能躲则躲,不能躲也病遁了之的吗?”沈昱在门前迎客,瞧着沈府大小游廊上都点着走马灯,里面夹着彩绘的戏纸,灯火之下,宾客从沈府大门一路走进厅堂时,一步一画,尽显趣意,不禁啧啧感叹。
因着今年暖冬,沈府的梅树并未完全绽开,显得有些许萧条,方宁今日一早,便召集府里下人,收集棉花碎纸,揉搓成屑。
等着宾客进门时,让下人攀上不同位置的高处洋洋洒洒,霎时间漫天雪白,将满园冬意无尽书写。
“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了师兄你啊。”方宁笑脸迎客,直到见沈府门前,最后一位贵女从马车上下来,目光瞧向沈昱时,脸颊羞红,碎步离开,她眼底尽是意味难明的笑意,“人都到齐了,宴会也该正式开场了。”
沈昱总觉得方宁瞧她那眼,不怀好意,随着一路走向宴客厅堂,直到停在一池之隔的游廊前,才看清眼下沈家集聚了一二十人。
大家五五落座,观赏着堂外的水景。
水景内锦鲤欢腾,每根鱼尾都系着一根金丝飘带,在华灯之下,将盈盈瑞气尽数展现。
凡来此落座的,都是豪门贵女,面上都施着今时流行的落梅妆容,远远瞧去,一个个模样竟差不多相似。
众人见沈昱到来,目光齐齐投向他,虽是低垂着面颊,但那含情羞怯的眼神,却让沈昱分外不适。
沈昱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与方宁道:“既都是女眷,我也不方便在场,告辞!”
说罢,他转身就欲离开,谁知方宁粗暴地朝他后腰带一拎,如鹰捉小鸡般,提溜到了众人前,低声警告,“这场宴会是我给师兄你办的,哪有主人公不出场的道理?况且,此次宴席,并非只有师兄你一个男子。”
沈昱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很快认命,朝着方宁眼神示意的方向望去,最里桌还坐着邵夫子。
邵夫子现下正郁郁寡欢地喝着酒,身边一左一右凑着一对年过三十的俏丽妇人,正为其斟酒夹菜呢。
“把我与师叔挟持于此,到底唱的是什么戏码?你好歹让我们死个明白。”沈昱强做真行的挤出笑意与宾客招呼,便拉着方宁进了里间侧堂,要个说法。
方宁抱臂倚在门前,将侧门稍稍开出条缝,指着厅堂前的一红衣女子道:“你不是要我去调查牡丹店内修骨换颜女子的身份吗?我这几日奔走也终算清楚了。那位红衣女子,是枢密副使的嫡女,不日前去过一回牡丹的焕颜坊。她是这些贵女中身份最高的,听说枢密副使魏大人对其极尽疼爱,一直未挑上合适的女婿,所以也就一直耽搁着,二十又一了还未嫁娶呢。”
沈昱打量了这个魏娘子一眼,距离太远,瞧不真切,但面部线条流畅,应是个清秀美人。
未等沈昱开口,方宁的指尖悠悠一转,往西去,“喏,那位黄衣丰腴的娘子,是户部侍郎齐囤的庶女,虽是庶女,但身份尊贵丝毫不输家中嫡姐,只因那齐囤是个宠妾灭妻的,她是这些人中最先去了牡丹店内的,听闻是与那妾室一同前去的,等出了店,容色一改,爱慕者多了不少,顺带着帮牡丹的招牌做了一波无声的宣传,面容变化的前后对比图,还特意被牡丹画了出来挂在门前展示呢。还有啊,齐囤最近在给她招亲,我听闻是想结识权贵,所以我宴席一办,他们上赶着来了。”
沈昱总算听出方宁言下之意,额前青筋直跳,“你这是假借花月宴之名,要替我征婚,真是个极好的主意啊。我猜想你必定要同我说,初来汴京,没有名望,不得以借我的名讳行事,可对?”
方宁一副为沈昱着想,却被沈昱指责的委屈模样,“师兄你可狭隘了,你瞧邵师叔那桌,那一左一右环着他的,可不是为师兄而来。他们都是已故老臣的家眷,同是去过牡丹店的客人。即使夫君离世,她们也想另觅新欢,我寻思师兄对他们来说太嫩了些,所以特地把师叔绑来。”
沈昱对邵夫子投向同情的目光,忽而好奇道:“我曾与商贩、街坊百姓都打听过,大家只说牡丹的焕颜坊内来人众多,记不得了。你是如何能收集到这些人曾是牡丹店内的惠客?”
方宁打了个响指,嘴角勾出抹狡黠笑意,“牡丹店内不论胭脂水粉,还是修容之术,花费都十分高昂,寻常人家根本消费不起。我特意去查过,汴京如今盛行地下赌坊,有钱人的小厮每到周末放风时,都会进去玩上一把。我与他们共推牌九时,将这些贵女的秘密都套得差不多了,但那些近身伺候的小厮有的说娘子、夫人像是换了张脸,其他没什么异常,有的则说还是细微处略显奇怪,与以往有点区别。我又问过他们其他的街坊百姓,都说是保养得当,人还是最初那个,没觉得古怪。他们的话我不信,只好寻一个借口,将她们都召集在此处,以便我细细观察。师兄你在这事儿上贡献颇少,牺牲些色相也是应该。”
说罢,她将沈昱狠力一推,出了门庭,拿出备好的锣捶,朝着那锣心重重敲响。
宴席正式开场。
“各位,我与师兄游历四方时,曾在西南尝过一种酒肴,名唤狐仙酒,此酒牵扯一段恩怨情仇,后被我提炼出酒中精髓,酿造成新酒,酒香不醉人,尾调微苦,如堕相思。特意献上,美酒佳人,愿祝各位诗酒趁年华!”方宁兴致勃勃的走到宴会中央,向在座诸位一拱手,命人拿出几壶琉璃盏,一一遥祝各位贵女家眷。
沈昱被方宁挟持在酒桌上,无奈的配合出演道:“只喝酒,多无意趣。风亭水榭,流杯曲沼,不若我们做些游戏?”
那些贵女本就是看在沈昱的面上前来,自然没有推拒,点头应下。
“若是沈大人不嫌弃,我可为此宴席献舞一曲。”枢密副使之女魏昭主动请缨,柔情似水的眼波尽数往沈昱荡漾而开。
“若是邵公子想瞧,奴家也愿意。”邵夫子一旁的妇人,酒还没喝一半,醉意已经上头,争抢着要做第一个献舞之人。
邵夫子对方宁投去的目光中,半是幽怨,半是威胁,尽数化作一句话,“给我快些结束这场闹剧。”
方宁打了个寒战,虽说沈昱无所畏惧,但这位邵师叔还是该谨慎些,
想来她至今还没见识过师叔发怒的样子,更没真正领教过师叔的真实功力,曾经闯赵王墓,她看得出,其根本没用全力。
万一她玩大了,师叔要与自己同归于尽,可如何是好,遂紧忙接道:“大家莫急。樊川居士曾言,球来香袖依稀暖,酒凸觥心泛艳光。不若我们击鼓传花,若是我手心这支梅花停在何人手中,便自罚一杯,再做祝酒词如何?”
“合情,合理。”沈昱为方宁打着圆场。
那些贵女本就是冲着邵夫子与沈昱二人去,见他们都赞同,便也不再推脱。
方宁命下人重新将圆桌拼凑,众人一齐围坐,方便将梅花传递。
至于沈昱与邵夫子,方宁一早为其安排好了琴鼓,二人合奏。
方宁混在贵女中间,随着沈昱的一曲《高山流水》悠扬开场。
游戏也正式开始。
邵夫子的鼓声恰在梅花落在魏昭手中时,戛然而止。
方宁与邵夫子眼神一对,悠悠拿着酒盏走到魏昭身边,为其斟酒道:“请魏姑娘为我们做一首祝酒词。”
魏昭握着琉璃盏朝着沈昱遥遥一举,酣饮过后,缓声道:“夜饮舞忱销烛,朝醒弦促催人。圆月真情难吐,愿君听取妾诉。”
此言一出,一旁看不惯魏昭做派的礼部尚书之女袁朵,轻蔑开口,“我听闻你爹担任枢密副使前,是个武将,戎马一生,是近两年才迁来汴京,为你换了不少教书先生,也没将你顽劣的性子改正。怎地,为了沈大人,逼出了天赋,出口倒是成章,只可惜诗词露骨,难登大雅之堂。”
方宁初入汴京,便听闻魏大人与礼部尚书素来不和,其家眷也一同跟着敌对起来。
她捕捉到袁朵讽刺魏昭不善诗词一言时,神底客套的笑意淡了几分。
魏昭的上半阙诗句,乃引用书法大家陆机的诗词,极为小众。
若是单学过两年书的人,四书五经还没背熟,怎会知道陆机的诗句?
她心中渐起疑思,趁魏昭落座前,将其细细打量。
确如街坊所说,魏昭骨骼流畅,脸上也并没有凹凸不平的伤口疤痕,不像是动过刀的模样,虽说不上多么倾城绝姿,也算碧玉,剔透玲珑。
方宁的视线一寸寸下移,瞧见魏昭已然红透的脖颈,一时恍惚。
明明她脸上全看不出酒意,瞧着粉黛,也不算太厚啊?
很快,方宁按下心底怀疑,再次开始游戏。
邵夫子与方宁配合得当,游戏共一十二轮,几乎让在场贵女都祝了回酒,且都由方宁斟酒。
自然她也将进过牡丹焕颜坊的四位贵女挨个打量过。
直至酒兴随着晚霞西沉,月色阑珊,才将将而散。
送走一众醉意浓浓的客人,方宁颓累地坐在宴客桌前,与沈昱道:“那些贵女的脸上都没有动刀的痕迹,全是清秀美人。只有一点奇怪,我今夜的酒,酒劲极大,魏昭等人脖子都通红了,竟也不上脸,就算是有了底妆,也不至于如此干净吧,让我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沈昱默然点头,联想起昨日恂郡王与付平席一事,神情肃穆道:“魏昭出口成章,沈茹表面贤良,赵悦也与恂郡王生分,这些事都是在她们容颜变美后发生,容颜改,神志难道也能更改?”
方宁听到恂郡王三字时,道:“对呀,我还没去拜会过恂郡王呢。我也给赵悦下过今日宴会的邀请,但她竟是没来,是恂郡王看不上师兄你,还是另有隐情?”
沈昱扶额,苦笑道:“也不能任谁都看得上我吧。”
方宁挑眉,从上至下打量了回沈昱,摩挲着下巴认真道:“霁月清风,朝中新贵,又是最年轻的钦天监监正,就算不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沈昱,拉拢总是要的。这位恂郡王收了邀请帖,却没来,也没给个合适的理由,倒是古怪。”
说着,倏忽起身,抬步就往门外走,“既然恂郡王不来,我自己去便是了。”
她趁着子时未过,赶往恂郡王的府邸,敲响门庭时,小厮见到方宁,脸色微变。
“我是沈昱的师妹方宁,冒昧打扰,实在是因有急事拜会。本不该深夜前来叨扰,但听闻恂郡王白日有要事,亥时才归,只好此刻前来。若是郡王还未歇下,可否帮忙通传?”方宁将那小厮惊慌的神色尽入眼底,语气依旧客气。
那小厮低头思索一刻,敞开宅门,将方宁引入客堂,“娘子稍坐,小的这就去通传。”
等了少时,恂郡王便来了,来时身上带着极浓的香火味,肩头还有几处泛黄的灰烬。
方宁目光落在那灰烬残留的半个符字“五雷”二字时,率先开口,“郡王求拜神明,可是为了县主?”
恂郡王似是被人戳中心事,尴尬一笑,摆手道:“小女一事,有什么值得求神佛的。只是,只是今日刚好十五,给亡妻烧些东西罢了。”
方宁笑意仍在嘴角,起身道:“如此,我来的冒昧了。不若我明日再来?”
恂郡王见方宁要走,紧绷的神色明显松懈,爽快答应,“管家,替我送方娘子。”
方宁转身,眼底敛起的几分寒光乍现,跟着管家离开郡王府邸后,并没有真的离开,又在转角处,翻身跃上王府墙垣。
她俯视整个恂郡王府邸,果然在西院瞧见袅袅炊烟与十数个穿着黄袍的道士。
方宁悄声往西院去观察,恰见赵悦从西院的一间房中走出,手里还拿着面铜镜,不断梳着自己柔顺的乌发,嘴里不满的嘟囔:“滚开!父亲,我说了我没事,你能不能别成天让那些道士在我院中做法?”
恂郡王瞧着赵悦那在月色下,死气沉沉的脸,似是一下子苍老了很多,疲惫道:“是我作孽,才让你性情大变。我该如何向你死去的母亲交待啊。”
赵悦闻言呵呵一笑,眼底尽是阴狠,干脆将铜镜摔碎,逼近恂郡王,阴恻恻道:“父王,我不过换了一张脸,那女子是自愿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任何问题,你总神神叨叨的做什么!你堂堂郡王,还怕这些?”
恂郡王指着赵悦的手都在发颤,握着符水化成的汤药,送到赵悦嘴边,一半生气,一半哄着,“道长说了,这种换脸操作不当,是会把那张脸的气运、心性一并带到你身上的,你就是被那张脸的主人附身了!若不是,你怎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以前你虽骄慢任性了些,但绝不会是这个性情。你是中了妖祸。换了一张脸,连魂儿都变了。乖女儿,快喝了这碗汤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赵悦一手打翻汤药,怒目圆睁,一字一顿地朝着恂郡王道:“我说的你没听懂吗?让他们滚!”
恂郡王气结,胸膛急促起伏数下,一口鲜血喷涌,被下人簇拥着,送了回去。
方宁将这场闹剧看尽,没急着离开。
等西院回归冷清,一阵寒风过,将赵悦的发丝吹起,露出那张完好无瑕的面庞。
她又看了一会儿,发现赵悦见恂郡王吐血,只是冷眼旁观,打了个哈欠,便回屋去了。
方宁跃上赵悦的房梁,揭开瓦片,见赵悦已经卧床休息,送了点迷烟进去,只等赵悦呼吸平稳,才敢进屋探查。
她的手抚着赵悦的下颚两侧,平整异常,丝毫没有覆面的痕迹。
怪了。
她再次摸索一巡,见赵悦的脸上确实没有被人皮覆盖的模样,才死心离去。
但恂郡王的对话历历在目,萦绕她耳。
有点意思。
若寻不到真相,今夜恐怕难眠了。
想罢,她干脆拐进付家。
既然都是在牡丹的店中出去后变了性情,那么真正的沈茹已死,她的脸又是如何附着在那假沈茹脸上的?
她迫切想知道答案。
更声敲响,提醒着已过丑时。
她有些困乏,在付府探索了片刻,找到主庭院时,却见侧室一盏小灯亮起。
在夜深不见指的暗色中,尤为明显。
方宁被光色吸引而去,透过一纸薄窗,能清晰地看到一个曼妙的女子身影。
这是,沈茹?
她不敢确信,跃上房梁,果见沈茹正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沈茹啊沈茹,你这相公与我分房而睡,应是察觉了什么。你说我该留他几日呢?人还是蠢笨些,活得比较长。”沈茹一边说着,一边透过铜镜,一寸寸揭开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是一个陌生女人的脸,脸色惨白,面无表情,目光阴冷,让人望之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