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日暖生辉,湿哒哒的雾气沉了下来,洗净了青石板,路边的杨柳也纷纷舒展枝叶,仿佛在为又一个祥和的早晨而庆贺。
摇摇晃晃的马车,行走在扬州熟悉的街道之上。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街头巷尾繁华的市井吆喝声,薛虹纷乱如麻的内心总会不由自主的平静下来。
“老爷,咱们是直接回林老太爷府上,还是先去一趟衙门?”
薛虹放下拉起窗帘的手,下意识的回道:“先去一趟衙门吧,顺便看一看如今扬州盐政的情况。”
“嗨!要小的说啊,那群贪官刚被咱们家老太爷收拾过,现如今就是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顶风作案。”
薛虹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这里面的利益足够全家全族去搏命疯狂。又岂是单纯的杀戮就能制止住的呢?
这几年金陵这边的礼部尚书王华大人年纪也大了,精力渐渐不如从前。估计再有三五年便要告老了。
王尚书这一走,江南镇守之责搞不好还要落在自己老师的肩膀上。
“柱儿,你有想过将来让你的孩子读书识字的想法吗?”
“老爷,您不知道。我家的那个娃呀,脑袋笨的像石头一样。这辈子,估摸着就指望我这个老子给他攒下几亩地讨生活呢。
读书当官,他可不是那块料子。
我听人家说啊,官场可复杂着呢。里头又不是谁都像老爷您这样的好官。一般人进去了,怕不是骨头都剩不下。”
“当不了官就不读书了吗?”
“那当然,读书不就是为了当官吗?小的跟着老爷这么多年了,也知道些大道理。场面话我也会说。
可既然老爷您问小的了,那我就得把心里话说出来,不能和您掺假不是。”
薛虹闻言抚须摇头失笑,说句话的功夫也不忘拍自己的马屁,表一表忠心。
“就算不当官,读书明理也是好的,省的将来被人愚弄、欺负了去。”
李得柱是薛府第一批下人,算是老人了。人品不错,又机灵,所以便被薛虹留在身边赶车牵马。
一般大户人家,都会给仆人起一个喜庆一些的名字。比如旺儿、兴儿、阿福……不是那个黑虎阿福,就是单纯的阿福。
薛虹心底不喜这种胡乱给人起一些阿猫阿狗名字的行为。府里的仆人要么称呼原名,要么称呼出身。
可是说李得柱傻吧?人家大智若愚,知道儿子不是当官的材料,也不做那样的奢望。
可要说他聪明呢?偏偏还固执的认为读书就是应该当官,不当官就没必要读书。
或许,这才是这个时代百姓的常态吧。
也因为读书的成本太高太高,高到普通底层百姓无法接受。
薛虹悠悠一叹,不再说话。
马车不多时便行至扬州府衙门前,扬州知府率同知等一干官员恭候多时。
道路两旁由衙役手持警牌回护,阻挡着看热闹的百姓的身影,以免冲撞钦差。
“下官等参见侍郎大人!”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本官此番前来不过是顺路,因念故土之情,来此已解乡情。
此身前来扬州,非是公干,就不必劳烦诸位大人了。让府上衙役退下,收起仪仗吧。”
“是!只是下官已经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我等也想着同大人汇报一番近些年来扬州府的变化,还请大人赏脸。”
薛虹眉目微动,听出了扬州知府弦外之音,似乎有事要与自己商议,便点头应下:“也好,如此本官便叨扰了。”
待一众官员进入衙门后,门外的百姓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
“刚刚那便是咱们扬州府走出去的探花老爷吗?”
“什么探花老爷,现在要叫侍郎大人!那可是京里也排的上名号的大人呐!”
“比咱们知府老爷还大?”
“当然比知府老爷大,没瞧见刚刚知府老爷怎么吧着人家嘛。”
“那你们说是贾家在京里的老爷厉害,还是这些年轻的薛侍郎厉害?”
“要我说,薛侍郎没有贾家的大老爷厉害。”
“怎么说?”
“薛侍郎要真那么厉害的话,他们薛家全族还会在那老老实实的种地,苦哈哈的读书?
早就像金陵贾家的人一样,四处侵占民田横行霸道了。”
……
“如今这扬州府一片欣欣向荣,民风清正,也是仰赖诸位大人治理有方。待本官回京定如实禀名圣上。
不过……盐政一事非同小可,乃是朝廷税收的重中之重。虽有专门御史司掌,但诸位大人仍需谨慎。
到底是财帛动人心呐,谁也保不齐有哪些要银子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又将手伸到了盐政之上。”
扬州知府连忙起身:“大人训诫下官等一定谨记。只是……下官有些难处,希望大人指点一二。
咱们扬州府虽不比金陵遍地贵胄,却也是富贵者如云。
譬如那金陵荣国府贾氏,分支众多,主脉虽在京城,但金陵、云南、湖广等地皆有血系。就连下官治下也有一脉。
不单单是这贾家,还有如京城王氏、山东崔氏等大族。
这些家族中,或有在京为官者,或者干脆是开国功勋之后。
本来彼此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近些时日,这些人就像是发了疯一样,兼并采购田亩、店铺。
虽然用了些手段,可偏偏从国法而言,又合乎规矩。加之势大,下官实在难以撼动。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下官本要分别向金陵、京城递折子,询问上意。如今大人来了,下官便厚着面皮,请大人指教。”
薛虹目光一凛,放下手中的筷子:“竟有此事?此类案宗可有如实记录?稍后拿给本官一一阅览。”
……
入夜时分,薛虹在烛火前翻看着卷宗。果真如扬州知府说的那样,大部分的买卖交易,价格正常,流程也合法。
只有一小部分是通过赌博、放印子钱等不法手段兼并的土地。
对于这一部分的人,薛虹直接提笔写上判决,责令将田亩还给原主,原主将所欠的本银还给债方,高额利息一概免除。
倘若双方同意,也可由债主补足应付银两,而后才算正式买得耕地。
可对于那一大部分合法合规的土地买卖,薛虹本人也没有办法。
这些土地,都是农民家里有灾有难,急需用钱时大族富户出手兼并的,价格也是衙门定好的公价,没有任何问题。
或许是隆庆帝刀上的血迹还未干透,现在大明各地的土地兼并被大大放缓了速度,可依旧在进行中。
只不过对于百姓的剥削轻了一些,不会立刻致命而已,本质上依旧是剥削。
薛虹坐在桌前,捂着头蹙眉沉思着。
就算将来他和正德帝完成了官绅一体纳粮、火耗归公、摊丁入亩这一系列新政后,土地兼并依旧会存在。
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一切的新政都只能延缓,而不能根治。
总有一些人,喜欢把土地兼并归结于封建制度,或者说封建君主专制。
但他们压根就没搞明白,华夏从来都不是封建君主专制。
而且土地兼并是人性以及社会发展必然的趋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与制度无关。
土地兼并,什么时代都会存在,无关制度。
书上会告诉人们,工业时代结束了土地兼并。但它不会告诉人们,土地兼并换了个名字依旧存在,而且变的更加润物细无声。
在薛虹上辈子那个年代的土地兼并,应该称之为“生产资料、生产信息、生产渠道三位一体的垄断。”
哪怕后世的各个国家不断进行干预,可也只能延迟垄断兼并的脚步。
就在薛虹开始不断翻阅脑海中的文字,思索之际,忽觉眉心一紧,连忙停止了思考。
“这个时代的主要生产资料就是土地,所以暂时我不需要考虑那么多,还是先将眼前事情做好吧。
或许正如座师、老师所评价我的那样,太过于急功近利、执着了啊……”
(昨天昏昏沉沉一天,睡的没有时间概念了都,不好意思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