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李彻的话,众人皆是微微一愣。
奉国的文官都是从哪来的,他们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除了少部分流落到关外的落魄世家和寒门子弟外,其余人要么是被绑过去的,要么是被忽悠过去的。
反正就是连蒙带骗,用尽手段。
李彻对此也从不掩饰,他知道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很多人都是迫于自己的威胁才不得已加入奉国。
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当初的那个情况容不得自己三顾茅庐,用正规的手段请人才。
李彻知道自己绑人不对,但若再给他选择一次,仍会让秋白他们去绑!
主打一个,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而大庆的武将则完全不同,要么是像胡强这样的铁杆亲信。
要么是王三春这批罪徒营出身的,都拿李彻当做救自己脱离苦海的恩人。
李彻从未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情,故而武将都会以死相报,征战牺牲的也都是武人。
相比之下,文臣们的日子就好多了。
他们要么成了纯粹的学者,要么成了有权在手的官员,在奉国也过上受人尊敬的生活。
唯有秦旌一人,牺牲在了奉国大兴的路上。
固然他也有错,但那些过错也随着他生命的结束,消失殆尽。
以身殉国者,生前之罪自降数格!
初冬的寒风掠过帝都的街道,大雾笼罩,连天空都显得朦朦胧胧。
李彻换了一身素色的衣服,披着沉重的黑色大氅,走出奉王府。
他剑眉紧锁,目光中带有一丝复杂。
胡强、秋白、霍端孝几人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皆是沉默无言。
秦府也在东市,但距离奉王府很远,在东市较为偏僻的地段。
秦家也算是书香门第,称不上世家门阀,但祖上也出过几个三四品大员。
但秦家家风颇严,属于那种死板地遵守圣人道义的家门,而不是将圣人之言当做科举做官的手段。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家庭,才能教导出秦旌那样倔强的人。
秦旌生来就是文臣,文臣为国事而死,那本不是他的宿命,却是他的选择。
行至秦府门前,李彻忽然停住了脚步。
“殿下。”霍端孝上前一步,“要么,还是让臣去吧?”
李彻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去叫门吧。”
一旁的秋白走上去,轻轻扣门。
不多时,一名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仆走了出来。
秋白表明了李彻的身份,老仆迟疑看去,却见李彻面容俊朗,只觉得贵不可言。
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请李彻等人入府等候。
秦府一片沉寂,原本该有的仆人往来也不见踪影,只听见院中几个孩子的笑声隐隐传来。
秦府管家迎出来时瞧见是李彻,顿时一惊,连忙跪地行礼。
李彻抬手让他免礼,却未解释来意,只沉声道:“秦夫人可在府中?”
“我家夫人在的,敢问殿下,可是我家少爷出了什么事情?”老管家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
李彻这才反应过来,管家称秦旌为少爷,说明秦旌还未当家。
这个秦夫人应该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母亲。
管家见李彻面露不解之色,便出言解释了一番。
原来秦旌父亲早亡,两个哥哥也是早夭,只留下几个孩子。
同辈人只剩他一个独苗,是秦老夫人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大。
秦旌做官后,也无暇管家中之事,故而仍是秦老夫人主事。
秦旌不在,秦府当中已无当家的男人,只剩下一群女眷。
这也是李彻等人来了半天,却没有秦家人前来迎接的原因。
李彻听后,更是沉默了。
“还请通报一声,本王想见秦老夫人一面,不知是否方便?”
管家见李彻如此客气,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殿下在主堂稍候,小人这就去请夫人。”
李彻点了点头,带着霍端孝等人步入秦家主堂。
秦家的装修很朴素,不是奉王府的那种朴素,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朴素。
就连大梁的木料用的都是最差的,仔细看还能看到些许毛刺。
在古代,一个寡妇能在京城立足,又拉扯出一位读书人,难度太大了。
秦家的日子,过得不会太好。
看到这些,李彻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得更难开口了。
不多时,秦府主堂内已摆好茶水。
秦旌的老母亲林氏端坐在正位之上,她虽因年迈而肤色干枯,面容依然端正,一看便知曾是个有威仪的主母。
一旁是秦旌的妻子赵氏,面色柔和却透着隐隐忧虑,她怀中抱着秦旌年仅三岁的儿子秦洛。
小小的孩童不知所措地看着屋内的陌生人,咬着手指怯生生地躲在母亲怀里。
“秦府不知何事惊动王爷,实在惶恐。”林氏声音低沉且平稳,语气中不带半分谄媚与惊惧。
李彻沉默片刻,目光扫向妇人怀中的孩子。
还好,秦旌还有个后代。
他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道:“本王今日前来,是为秦旌传一句话。”
林氏眉头微蹙,似察觉到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转头吩咐下人不要让家中孩童入内玩闹,这才坐正身体,目光定定地看向李彻:“王爷,何话如此重要,竟是劳您亲自来?”
李彻一时间竟难以直视她的眼睛。
他低垂着眼眸,低声道:“秦旌……为国捐躯了。”
堂中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连积年的铜炉里燃烧的炭火发出的噼啪声都无端地刺耳。
赵氏先是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眼圈通红,但那震惊的目光,却死死地看向自己的婆婆。
出乎所有人意料,林氏没有哭,没有惊呼,甚至没有任何哽咽之声传出。
满是褶皱的眼睑微微颤动,胸口微微起伏:“老身问王爷一句,我儿死的……值得吗?”
最终一句问出时,她的目光依旧稳重,仿佛这是平静的一句闲谈。
李彻只觉胸中一滞,却迅速拱手,断然说道:
“秦旌之死,重于泰山!他日史官有言,必是千古留名!”
“其中细节,尚未传到朝堂,本王告知老夫人,还请暂且保密。”
林氏轻轻点头:“王爷但说无妨,老身知道轻重。”
“高丽已灭,奉国东南边境得了至少百年安稳,此等经天纬地的大事,秦旌为首功!”
李彻到最后,还是选择将秦旌犯下的过错掩盖。
功过虽不能相抵,但也不必在家属的伤口上撒盐了。
林氏闻言,长叹一声,抬头望向堂顶。
眼中明明有泪光闪动,却没有坠落。
她忽地一拍扶手,大声道:“好!好!好!吾儿死得其所,大庆之幸,我秦家之荣!”
赵氏咬住嘴唇,怀中的孩子年岁尚小,被奶奶吓住,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大人们。
林氏转过头,目光冰冷如铁,扫过赵氏及周围的女眷、侍女:
“我秦家书香门第,今日岂能因吾儿之死而失了气节!我儿是为国尽忠,这不是丧事,而是喜事!”
“传我命令,全家上下不许哭泣,不许戴孝,不许吊丧!”
“秦家一切如常,此间之事不可传出一丝风声,否则休怪老身家法无情!”
话音刚落,屋内几名女眷早已泣不成声,却硬生生地憋住声音,只能用袖子掩面默默拭泪。
李彻看着这一幕,胃腹之间像是被狠狠击了一拳,心潮翻涌。
“老夫人如此节气,令人钦佩。”李彻缓缓起身,正色说道,“本王曾答应过秦旌,他父母家眷,我自养之。”
“如今奉国形势大好,还请老夫人带秦家随我去奉国,本王会保秦家一世荣华富贵。”
林氏轻轻点头,开口道:“既是王爷和我儿的约定,老身自不会阻拦。”
“我这就让家眷收拾行李,待到王爷出发之时,来秦府招呼一声即可。”
“至于老身......”
林氏深吸一口气,目光扫向堂中的摆设:“这座宅院这是亡夫留给老身的最后念想,老身后半生却是离不开了......”
“王爷把孩子们带走,老身只想留在这里,还请王爷成全。”
此言一出,府中女眷顿时炸开了锅。
“母亲,如何弃女儿于不顾?”
“万万不可啊,老夫人三思啊!”
“夫人不在,又如何让我们去那奉国安享荣华富贵?”
就连刚刚经历丧夫之痛的赵氏,都强忍泪水道:“母亲不去,儿媳也不去了,就在这里陪母亲把洛儿拉扯大。”
林氏呵斥几声,却仍是无果,这些女眷说什么都不肯留老夫人独自在家。
李彻看着这一幕,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也罢,也罢。”李彻开口道,“老夫人故土难离,本王也不强人所难了。”
李彻缓缓起身,正色说道,“本王今日为报丧而来,但见秦家如此家风,秦旌英魂有灵,必定引以为傲。”
“这些金银之物,但请老夫人手下,这是秦旌这一年来的俸禄,加上本王的一点心意。”
一旁的秋白递上厚重锦盒,这一次林氏没有婉拒。
只朝李彻微微颔首:“王爷厚礼,老身暂收下。但愿有朝一日,我秦家亦能为国略尽绵力。”
李彻闻言,看向赵氏怀中的孩子,开口道:“待此子稍微大些,可送入奉国。那时若本王有了儿子,便让这孩子做伴读。”
听到这话,林氏颤颤巍巍站起身:“老身,谢殿下厚恩。”
李彻又和林氏寒暄了几句,安慰了赵氏几句,便提出了告辞。
离开秦家之时,李彻面色平静,心中只余沉重。
他自认谋略四方,铁马金戈,却在这一片老宅院中,被一名耄耋老妪的气魄震得无言。
走至院外,他的步伐渐快。
不知为何,此时的李彻只想离这座院子更远一些。
但就在跨出大门的瞬间,一声嘶喊般的哭泣遥遥传来,打破了整个秦府死寂的压抑。
李彻回头,看见的是薄雾被门扉掩住,院中已人影不见,惟余哭声隐约传入耳中。
他抬眸望向天,长叹一声,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