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一声。
匕尖没入肉体里,发出裂帛般刺耳响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滞。
千枝被薄澜的手臂揽住,结实手臂横亘在她的胸口,整个身体斜过来,在下一刻想用肉体抗过罗德的一击。
与此同时,罗德的短剑已经向她的咽喉刺过来,却被一条鬼魅般的触手挡住。
剑尖刺进触手中,黑色雾气弥漫,连着粘稠的黑血溅出,黏腻地迸溅在千枝的脸颊边。
下一瞬,触手的主人就闪现在千枝身前,高大的身躯将少女整个挡住,杂芜的雾气似无数缠绕的触角从他身后钻出,在她的脸颊旁飘舞,又克制地缩回去,小心地蜷在里昂的身侧。
男人彻底撕下了全部的伪装,露出了全部曾属于厄的精神体。
罗德睁大了眼睛,骤然发出嘶哑笑声。
他丢掉手中的短剑,向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身体覆在棺上。
“灾厄先生,你殚精竭虑,煞费苦心地花费了多少功夫,才让千枝向导好不容易才靠近了你一点。”
“只可惜,被我全部毁掉了。”
他向里昂伸出手臂。
“倒不如趁现在,直接杀了我,杀了薄澜,再篡改她的记忆,让一切变成你想要变成的模样。”
——没错,让一切重新恢复到星际即将湮灭的那一天。
让这个少女将拯救的重任压回到自己的肩膀上,再然后,为了灾厄不再重现,让人类没有祸患,再一次杀掉灾厄。
灾厄与希望产生的巨大碰撞,让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重置,让星球意识现身,甚至有可能将她身边的亡灵重回带回世间。
但是男人没动。
那些黑雾只是静静地漂浮在他的身侧,没有被他的话激怒,甚至没有丝毫的起伏。
里昂的脸上挂着微笑,是惬意的、欣喜的、如释重负的笑。
“我隐瞒真实的自己,却又无时无刻不希望你能发现这个皮囊下面真实的我,千枝。”男人转过身,仿佛害怕少女向后退去,他先她一步,向后走了几步。
“我很期盼这一天的到来。”里昂笑着。
“你知道我的灵魂在重回人世前的每一天都在想些什么吗?”
“我想看见你,我想倾听你的声音,与你嗅闻同一方空气,感受在你眼中这个世界的模样。然后,被你发现,再被你杀死,真正消弭于这个世界上。”
似乎在这一瞬间,厄明白了母亲曾经对他所说的“爱”。
即使再饥渴得想要靠近,他却违背着本能远离着她、
即使仇恨得想要杀掉那个揭穿他一切的始作俑者,他也依然乖顺地收起锋利的爪牙和触角,连杀意都无法释放半分。
爱是束缚。
爱是克制。
爱是等待。
爱就是爱本身。
他知道,他爱她。
从始至终,一直爱她。
所以他甘愿赴死,那是他的纯粹的爱,甜蜜的归期。
少女没有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向后退却,而是向他的方向轻轻迈了几步,小脸仰望着他,碧色眼眸里是荡着涟漪的剔透晶莹的湖面,潋滟得有湿意凝结。
“即使你不是真正的里昂·克洛德,但是你依然恪守着他的位置,会牢牢记住那些死去的士兵的名字,也会因为那些因你而死的人露出悲伤的神情。”
“你会去思考情感的力量,抑制想要杀戮的内心。”
她的神情如此柔软,温柔到让里昂的心脏陷下去,喉咙里又酸又痒,好像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终于在尽头望见了他想要看见的那一片绿洲。
“厄,”千枝靠近他,将手臂伸向他,微笑着,像他梦中的那样,
“你终于寻找到了你自己。”
就像母亲对她所说的一样。
她的责任已经消失,
而他,在出生之际,被迫染上恶意的底色,也终于在千万次灵魂撕扯的痛楚中慢慢还清了那些罪孽。
现在,他们的灵魂和普通人一样,应该去感受普通人的、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
男人喉头滚动着,漆黑眼眸在光下慢慢浸湿,露出一丝灿烂的、明媚的光亮。
他的手带着些微颤抖,伸向她。
轰——
下一刻,大地发出了震颤,整座房子正在摇晃。
他们身后伏在棺上的罗德咳嗽着,露出绝望又癫狂的表情。
“还是失败了呢,我的小西亚。”他喃喃着,“不过没关系,爸爸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灰眸的男人抬起头,向千枝他们露出一个复杂又释然的笑。
“我曾经做了许多错事,错杀了许多人,所以我理应被掩埋于地下,堕入地狱之中。”
“千枝向导,很抱歉我把你拖入这场纷乱之中,”他指着打开的一扇小门,“从那边的小门出去,顺着通道一直走,就可以通向外界。”
“外面的人正在等你。”
帝国的人正在想办法打通这个相对密闭的空间。
他说话的同时,偌大的房间在颤抖,洁白的墙壁皲裂无数缝隙,露出整座房屋的真相。
无数黑色的闪动着绿色电流的数据管正随着崩坏,像腐坏的血管一样流出电液的脓疮。
随着数据管的崩坏,整个空间都在坍塌。
原来这整个花园、整个房屋都是由四维投影组成的幻象。
他们实际上,是被困在7377区其中的一个地下空间内。
千枝看着罗德。
这个男人顺着棺盖趴下去,总是挺直的脊背弯着,好像在一瞬间就衰老了下去。
又好像这个复仇的目标一直支撑着他,直到现在才和这座屋子一样崩溃。
“西亚在这里,罗德,她就在你的身边。”
千枝倏地张口,指向罗德的身边。
西亚的亡灵拉着罗德的衣襟,正抱着男人的臂膀。
“是....吗?”罗德淡淡地笑起来,他再一次张开手臂,“这一次,我抱住她了吗?”
男人的双臂与少女的重合。
他们的身影相叠,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终于重新拥抱在了一起。
“千千——”在数据崩溃的瞬间,千枝耳边传来了薄澜的声音。
薄澜一手攥着光剑,光亮划过密集的向下掉落的瓦砾,另一只手抱住千枝,从小门里冲出去。
门里相交叠的人影,彻底湮灭在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