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开始,我就跟着师父住在山谷中的一处水潭旁。
其实说是师父,也是我乱喊着玩的。
只因那日,中山村尤猎户的女儿二丫神秘兮兮塞给我了一个话本子,说是她爹不让她看。
可她只看了一半,心痒痒的很,又怕被老爹找着拿去生了火,于是让我帮着看完了再像师父那样讲给她听。而我在看了那话本子后,也是迷的不得了,偷偷给自己的名字加了个字,自称静游。
而后还硬是开玩笑喊俺叔叫师父,他也没说什么,于是就这么叫了。
说来也是,我师父在整个山头都是极有名的,上山村,中山村,下山村和水平坝里就没人不知道他,还有人奉他为山神,他也没说什么,继续过活。
犹记得还早些时候,十里八乡的富豪官宦也没事儿就请他去家里,他也背着我去,只是后来慢慢的成了山中幽会,久而久之,就没人了。
一日,院外来了个久未见过的先生,一顿酒后,便捶胸顿足的哭着大喊什么要亡了,什么都怪我师父不下山!我师父也懒得理他,估摸着盛夏之时也不至于太凉,就任他抱着屋外的桃树边哭边闹的睡了。
那时,我猜师父可能是那话本子写的什么大能,是个能指点江山的大人物。于是我便斗着胆问他,师父啊,你是混迹江湖的还是进出庙堂的啊?
他原本沉着脸观详那烛火,被我这一问,倒是笑了。那笑容很是古怪,从未见过,细说起来是有三分惨然,两分悲凉,四分了然,一分泰然。
笑毕,他问我:“你喜欢江湖还是庙堂?”
我也说不上来。
庙堂固然威风,但江湖似乎又是自在的。只是若要待到我能去闯荡,可能还得上十年呢吧?而且师父那时也老了,弄不好我也就留下来陪着他,哪也不去了。
这么想着,我也就这么说了。
这次,师父笑的如往常般温柔,我喜欢那笑容,就好像要把这世间所有的温暖、期许和慈爱都送给我一般。
去睡吧,睡醒了,新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听师父的劝,我也只好离开。只是离开的时候,我忍不住偷偷回头望他。
他望着手掌指指点点,转而闭目凝神,似乎在做什么很艰难的计算。
翌日大早,我躲在门缝里偷看那个抱树而眠的先生。他在师父屋外盘坐了很久,师父无奈,往屋外扔了团纸。那人见了,如获至宝,磕了个头,开心的跑下山。
我看那人连滚带爬的样子,估计是不会亡了才那么开心吧?莫非师父是个郎中的念头又生了出来。
想想如若将来我独行江湖时能会些自救的本事也是不错的,于是我端着盥洗的水盆又去找师父。
师父开门时的样子,倒是能让我记一辈子。
他那平日散束着的长发,今日倒是盘的精神。只是黑绦之中混着几缕闪闪发光的黄发,和昨日还未见过的挂在眼角的小细纹,似是抱怨着他彻夜未眠的劳神。素来白袍套白袍的他今日外面罩了件黛衫,看起来愈发清瘦。腰间的佩剑好像是木头的,看起来走江湖似是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去做官也不太可能。
他本是面无喜怒的,但看到拍门的是我,又提了提精神,左顾右盼确认那桃树先生是已经走了,才笑眯眯蹲下对我说:“快洗漱干净,我带你去祭祖。”
祭祖?
我以为是去玩,赶紧回屋穿衣,等我整理好自己出来寻他时,他已经备好果篮,拿着梳子喊我过去。
待到他给我束好总角,便拉着我起身往山尖尖上去了。
平日里如果不是非说不可的时候,师父不爱说话,也不太爱笑。而今日这一路上山,却好像触了他心中隐秘,开始跟我讲我的事。
我出生前那几年庙堂里乱得很,他隐居深山,只是为了给在朝堂的兄弟们镇守后方。这个山头有个洞,是他们约定好出发前移送后人的隐秘之处。他每日都去看,前后也帮助了些友人的遗孤,但是后来也就没再有了。
捡我那日,已是那几年之后的事了。
那天刚入夜,他就难安,恐迟有变,就着夜色匆匆上了山。
等他到时,看到的已是个死婴,通体铁青,身已冰冷僵硬。他不信一个死婴能让他坐立不安,便揣我入怀,飞奔回家,煮了行血行炁的药汤把我放在里面炖……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打了个激灵,改口说是一边按摩一边泡。
就这么过了半个时辰,我软了,又过了半个时辰,我活了。所以他虽算不出来我原本的命,但若按活过来的时辰算,江湖,庙堂,修行,我可以任选。而有些事情,他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再说。
自选是个什么选法?我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娃怎么也想不明白。但师父不再说了,我也不敢问。
就这么到了当时捡到我的地方。这个涵洞不大不小,刚刚能藏住两三个妇孺。只是不知为何,这洞中荒废的久了,却好像有祭品摆在里面,师父没有动,我也没动。
没有久留,我们转而上了山尖尖,师父摆了供品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交代,只是让我磕头。
下山的路上我就想,祭祖是啥?就这?这有什么好玩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真奇怪。
就这么回了家,他又带我去了灶房深处的小屋。里面有座雕像,甚是慈祥,我讷讷的看着它在香雾之中笑,别的也没听到。再顺着师父的意思给它磕了三个头,便离开了。
“游儿。”
出门后,师父又蹲下来冲我笑。
“你昨日问我江湖和庙堂的事,我回答不了你。但我觉着世间无处不美好,世间亦无处是美好。所以我想在你出山之前,送你应对一切之静,送你护身之动,你可愿学?”
“应对一切?那么厉害?我学!”
“那,我就做你师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