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增德拍拍屁股去了瀛京,他没忘了带上包霜蕊,却抛下了李蕤。李蕤延期毕业一年,要在北东师大进行答辩。乔增德还是她的导师,可是她为请自己的导师参加答辩却犯了难。
吴竞明成了北东师大中文系院长,李蕤思来想去,不如让这位师兄去请乔增德。她还不知道,吴竞明心里其实恨极了乔增德。
吴竞明笑着对李蕤说:“师妹,导师那都是高标准严要求,再怕他,你也得请他来参加你的答辩啊。”
李蕤近乎哀求:“师兄,您现在是大院长了,又是教授,您帮我说说话吧。我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不能再耽误了。”
吴竞明转转椅子,问:“师妹,你也知道咱们这位导师的脾气,你得多想想办法。这样,你先回去考虑考虑,我还有很多公事要处理。”
吴竞明下了逐客令,李蕤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多想想办法。”吴竞明说。李蕤想着吴竞明的话,他的意思是给乔增德准备好处呢还是给他自己好处呢?李蕤左思右想,乔增德的好处是少不了的,那吴竞明的意思是不是要分个小头?
李蕤离了婚,没有了丈夫的经济支持,单靠一点博士生活补助实在无法度日,便在外面找了个兼职。这个师门可以说没有半点师门情义,乔增德没有给她介绍任何师兄师姐的门路,一切都要自己摸索。
但李蕤不在乎。反正自己也不打算留在朝北,能毕业赶紧找份工作,以后远离这些人为好。可是毕业,她无法绕开乔增德和吴竞明。最后一锤子买卖,这宰,认了。
李蕤打定主意,准备了一个两千块瀛洲币的红包,第二天又找到吴竞明。红包递上,吴竞明就有师兄样了。
“李蕤,坐。”吴竞明说着,从一把褐红色高椅背木椅上站起身,亲切地说:“你看看你,咱们什么关系,你太客气了。”
李蕤笑着,看着发了福的吴竞明,她忽然觉得,男人,其实都一样。
小时候,年轻时候,小男孩或许还保留着少年人的个性差异,但一旦坐上某把椅子,男人,都会变成一种模样。为了坐稳这把椅子,男人把腰熬粗,把头熬秃。读书、应酬,学位、职称,文章、专着,一切都是为了这把椅子。你坐上这把椅子耍弄我,我坐上这把椅子还回去。
李蕤越想越觉得有趣,送给男人,最好的礼物就应该是一把椅子。椅子就是有知识的驴面前的胡萝卜。
李蕤坐在吴竞明院长办公室的双人沙发上。钟田中在的时候,这个办公室只有一把椅子。乔增德在的时候,这个办公室只有一个沙发。换上吴竞明了,这个办公室新换了两排双人沙发。
吴竞明和李蕤并排坐着,李蕤知道吴竞明想干什么。
她没有动。
吴竞明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轻轻拍了拍:“师妹,你说你也是结过婚的人,咱们这关系,你想想看,还用得着这个吗?”
吴竞明一只手把红包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一只手还是放在李蕤的膝盖上。他的手掌握住了李蕤细细圆圆的膝头,悄悄用力捏了捏。
李蕤没有动。
男人不就这点心思吗?她心里轻蔑地想着,然后换上一个委屈的表情,眼睛里就有了泪光。
“李蕤,哎呀!”吴竞明慌了神。他的手来回在李蕤大腿上摸上两把,赶紧问,“你看你哭什么?你的事我肯定会放在心上的,不就是答辩吗?你放心,一切有我。”
“师兄!”李蕤擦着眼泪,“乔老师就这么去瀛京了,我累死累活才写出毕业论文,眼看要答辩了,答辩组老师的人选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定下来。我在这儿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你平日里对我就好,我都记在心里呢。”
当初,她认识前夫郑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英雄救美,屡试不爽。男人的致命弱点,永远是女人。李蕤眼里含泪,心里看戏。
吴竞明心里麻酥酥的,马上拉住李蕤的手,低声说:“师妹,你放心,就算乔老师不来也没关系。不就是场答辩吗?你论文都写完了,就差最后一哆嗦,放心哈,这学院里的教授,我都能给你安排得明白的。你还信不过我的能力吗?”
吴竞明贪婪地盯着李蕤圆嘟嘟的脸和黄杏一样的眼睛,露出一抹淫荡的笑。
李蕤往他怀里靠靠,吴竞明就赶紧伸出胳膊搂住她。可是吴竞明一伸出胳膊,李蕤又在他怀里窜躲两下,娇羞地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轻捶一下他的胸脯。
“讨厌!”李蕤嗔怪着,“你非得惹人家哭才肯松口。”
吴竞明的胳膊搂过李蕤纤细的上身,一只大手握住了李蕤的耸立的乳房。
李蕤没有动。
吴竞明的手使劲捏着,李蕤贴着他的脸,叫出了声。
吴竞明给乔增德打了电话,邀请他回来参加李蕤的答辩。
乔增德克制着愤怒,拿捏着架子说:“吴院长,在北东师大的时候,我俯首甘为孺子牛,费心费命地干,给你创下了这大好的局面。现在我都离职了,怎么这老东家还惦记着让我免费干活?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吴竞明笑笑说:“乔院长,您是身在曹营,责任在汉,哪都少不了您。李校长还总惦记让您回来给我们这些年轻人介绍经验呢。您不知道,您这一走,整个学院那就是十里长街送总长。李蕤的论文写得不错,我看了,那都是您指导的功劳。我一看就知道,她这论文是受了您的真传。您可得回来呢,不然现场让我们感谢谁啊?哈哈。”
乔增德心里舒坦了一下,他想象着北东师范大学整个大学,整个长天市,失去了他这样的重要人才,那不得彻底垮塌?哼,活该!乔增德巴不得垮塌呢,但这些话可得放在心里。
他不动声色地说:“吴院长,都是老黄历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啊。秀才薄情纸一张,就在电话里感谢感谢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吴竞明马上接话,“您是导师,得亲临现场坐上座,才能显出我们这些弟子的诚意。您哪天有时间,我给您定车票,请师母也顺便回来看看,我们几个弟子给您和师母接风。乔老师,这才是我们的本心呐。”
车票不用自己花钱,答辩现场肯定还有钱拿,乔增德飞快算了算,不亏。但他可不能直接答应,不来回扯上几锯,怎么能显示出他的日理万机?不日理万机,怎么让人感觉他重要?不让人感觉到他的重要性,岂不是人人都能使唤他?人感觉不到他难请,怎么会由衷感谢?不由衷感谢,怎么能出大价码?
“你们这帮弟子什么时候能不让我这把老骨头操心?你好歹也是院长,这种事还用得着我千里迢迢回去吗?我这里一天到晚公差繁重,国际事务让人心劳啊。”乔增德假装无奈地抱怨着,功劳与成就也都在这抱怨的自夸中。
吴竞明在电话里点着头:“是是,老师您一直都是高瞻远瞩,您的贡献那就属于开国功臣,我们且得跟您好好学着呢。这样老师,万请您百忙之中来做做指导,让李蕤好好感谢感谢您!”
“那行吧,你们这些弟子也不容易。”乔增德如慈父一样,他的白头发紧贴着他的老肉头皮,他伸出手指,抠掉嘴角的白沫,“那我十三号回长天,十四号上午组织答辩,我还要赶回瀛京,这些事少了我哪行?”
吴竞明千恩万谢,马上给乔增德和孙平尧预定车票、酒店、礼物,当然还有红包。
吴竞明电话刚挂断,乔其给乔增德的越洋电话就打进来了。
“爸爸!”乔其粗声大气地在电话里叫着,“你什么时候给我打钱啊?”
乔其去了纳加登,每次打回来电话就是一件事,要钱。乔增德一看乔其的电话就感觉他的白头发更白了。
“乔乔,你妈不是刚打的五万吗?!”乔增德瞬间就炸了,“你都在纳加登干些什么?”
“爸爸,你到底对钱有没有概念?”乔其对乔增德的愤怒很是看不起,现在她爹可是国内的土包子,她是整个家出国时间最长最有见识的人,“我不是跟我妈说了吗,我要跟同学去郊游。郊游,你都不懂!真正的郊游,要买装备!至少得买顶帐篷吧?至少得租辆好车吧?别人的爸爸都给孩子买了车,一百万的车都不好意思开出去,我没问你要车吧?我租你还不让了?那你什么意思吧?不是你让我‘勿友不如己者’吗?”
乔增德语塞:“你......”
乔其继续说:“你没有钱你让我来留什么学?哦,让我和上流人打交道,又不给我钱,你当上流人白痴吗?现在我花的钱那都是投资,不投资怎么进圈?要进圈,甩着十个手指头进?”
乔增德气恼地听着,乔其说得对。可是自从乔其去了纳加登,钱流水一样花出去,他心里就更急唠唠的。论文拆拆分分,有的来来回回发了三遍,可是一篇文章只有千八百的稿费,千八百的科研奖励,一场讲座不过三千五千,几本专着一年两万块瀛洲币版税,实在是顶不住乔其这么个花法。
乔增德像便秘一样拧住了眉头。挂断电话,他恨恨地骂道:“都是他妈的让孙平尧惯的!”
乔其是世界一流大学的高材生,那是乔增德教出来;乔其花天酒地挥金如土,那是孙平尧惯的。
乔增德气呼呼地骑上自行车,他猪头一样的脸泛着白霜,他必须立刻马上就得骂上一顿。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毁灭。要毁灭那也只能是别人毁灭,大教授的选项里只剩下爆发。
他一进门就把背包重重摔在饭桌上,然后肥大的屁股重重地坐进椅子里,喘着粗气瞪着卧室的门。
孙平尧从卧室里探出脑袋,一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知道要么是在单位受了气,要么,孙平尧叹口气。要么,又是乔乔这孩子钱不够花了。孙平尧预备着迎接乔增德如万马奔腾的话。
果然,乔增德一见到孙平尧,不等她开口,他一路上闷在心里的炮弹就破了膛:“孙平尧,你把乔其惯成什么样了?花起钱来怎么这么大手大脚?我一天到晚就给你们娘俩当牛做马,你们除了剥削我,能帮我什么?你知不知道成秉缘都什么身价了?他年薪一百万!你知不知道你把我一辈子都耽误了?镜壬富被南山大学挖走了,二百万!要不是你,我能在这么个花枝招展的大学?学院里都是你这样的娘们,干啥啥不行,一天就知道使唤丈夫,你就是寄生虫你知道吗?在外你帮不上我,在内你教坏孩子,你里里外外啥都不是......”
孙平尧感觉头晕,乔增德说的她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是自从来了瀛京,她就浑身不舒服。她在家躺了半天,莫名其妙只想哭。
她扶住门框,任乔增德骂,因为她感觉自己实在没有力气跟乔增德生气。
乔增德尽情地骂了一个小时,前列腺矮下去以后,他终于发现孙平尧不对劲。他喝口水,乜嘢着眼睛,不耐烦地说:“孙平尧,你一天天装什么资产阶级大小姐?你以为你是什么官家小姐?你爹都死多少年了,你还在装!”
孙平尧一听乔增德说起她的父亲孙昱仁,忍不住大放悲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乔增德愣了。孙平尧没有扑上来打他,也没有跟他对骂,独角戏没意思,他才停了嘴。但孙平尧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么粗鲁地坐在地上撒过泼。结婚二十多年来,孙平尧连拉屎都不出声音。
孙平尧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乔增德觉得她特别像屯里他大嫂马爱莲。只有乡下妇女才会捶胸顿足,坐在泥地里搓着脚撒泼,孙平尧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套?
乔增德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站起身,满心厌恶地瞪着孙平尧:“孙平尧,你干什么呢?你跟谁学的这一套?”
孙平尧大哭着喊:“送我去医院!”
乔增德又傻了:“去什么医院?”
但孙平尧还是哭。
乔增德嘀嘀咕咕地有点害了怕,抓起电话,叫了医院的急救。
一番折腾,孙平尧什么事没有,乔增德学会了一个新词:更年期。
乔增德又悟出了一个可以发挥的新句子:你们女人真是麻烦,你们女人不光是祸水,不光只会剥削男人,你们本身就是麻烦。
孙平尧激素紊乱,皮肤过敏,动不动就哭。乔增德厌恶地连家都不回。
包霜蕊刚开始的时候还来过几回,可是自从她儿子出生,她有日子没来了。乔增德可不好意思让包霜蕊知道自己的家丑,好像孙平尧是他肛门上的痔疮,见不得人。
他拿起电话,打给了王奇。自此以后,王奇每个礼拜多了一项任务,接送孙平尧就医。
李蕤毕了业,奉上六千红包答谢乔增德。乔增德没有去看望李仲森,也没有去看毛秀春,他觉得自己和北东师范大学的关系可以画上休止符了。
可是,乔增德看到北东师大非但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垮掉,反而接连拿到几个国家重大项目,他还没有离开,心里就隐隐感觉自己选择去瀛京,是走错了路。
从北东师范大学回来后,孙平尧的病情让她更加娇弱。她不去瀛京艺科大学附近的航明医院,非要花一个小时车程去瀛京高干医院。王奇打着车接上孙平尧,再打着车接回孙平尧,回来后再请乔增德和孙平尧下个馆子。一个学期下来,王奇光是打车就花了六七千瀛洲币。
陪着孙平尧看病的一个学期里,王奇的中度精神分裂症慢慢痊愈了。她一点点识破了乔增德和孙平尧合起伙耍的把戏。可是她依然没有想到逃脱的办法。
她把打车的票据一一收集起来,装订得整整齐齐,递给乔增德说:“乔院长,这些票据,您可以走您的科研项目报出来。”
乔增德喜不自胜,破天荒地在王奇面前露出了笑脸。
没过多久,乔增德他娘于春梅独自一人从朝北坐一宿火车到了瀛京。
于春梅说是和乔丁钩吵架过不下去了,也想儿子了。
乔增德皱着眉头把于春梅从瀛京火车站接回家,心里烦躁起来。
瀛京艺科大学分配的房子有八十平,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一个不像样的客厅,捎带着餐厅,和北东师大分配的房子没有太大区别。于春梅的到来,让整个房子显得格外拥挤。
乔增德搬到客厅睡,孙平尧不愿意和她婆婆睡一张床,就在乔增德的书房搭了一个简易床。三个人别别扭扭只住了两天,孙平尧就开始和乔增德吵架。
她当着于春梅的面甩甩打打,第二天晚上干脆连饭也不做,于春梅怎么叫她她也不出声。乔增德捂着脑袋犯了难。
他也觉得不方便。母亲不请自来,凭空给他带来了很多不便。家里有一个头疼脑热犯女人病的老婆,现在又多了一个和他爹怄气离家出走的娘。
于春梅不认字,走到哪儿都需要有人领着。第三天一大早,乔增德去单位开会,会还没有结束,他就接到孙平尧的电话。
孙平尧愤恨地说,他母亲走丢了。
乔增德火急火燎地赶回家,骑着自行车四处寻找。他不想让学生知道,也不想让同事知道,他有一个这样的娘。他独自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足足找了两个半小时,才在最不常走的小区北门发现他娘于春梅佝偻的身影。
乔增德火冒三丈,把自行车往街角一扔,在大街上尖起嗓音就把于春梅训哭了。
女人麻烦。老人麻烦。老女人更麻烦!
乔增德恨不得仰天长啸。于春梅越哭,乔增德越暴躁。他三拽两拽把他娘于春梅带回家,进了门,他一声不吭,把于春梅的包袱卷巴卷巴,连饭都没留她吃,就把于春梅送上了回长天的火车。
那是于春梅一生中第一次来瀛京,也是最后一次。她搭上自己的小包袱,在火车启动时拉开车窗,冲乔增德挥一挥手,哽咽着说:“二,回去吧。娘给你添麻烦了。”
第二年春节刚过没多久,朝北的雪还皑皑一片,于春梅死在乔家天井的井沿边上。井沿旁边是上着冻的打水轱辘,堆着柴火杂物。她静静地靠着柴火堆坐着,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于春梅死的时候,乔增德正在办公室给包霜蕊安排出国事宜,乔增金带着妻女正在南海过冬,乔增财打了一宿扑克,正睡在寡妇李兆敏的炕上。乔丁钩和于春梅早就分屋睡了,他早上吃饭的时候都没给于春梅做,当然也没有叫她。
等到三媳妇田立气冲冲抄着镰刀来找公婆两口子主持公道的时候,乔丁钩发现于春梅手脚冰凉,早就断气了。
乔增德听到消息,放下电话,木然地躲在办公室,他突然狂扇自己十几个耳光。
如果当初他留他娘多待几天,带她在瀛京好好转转,检查检查身体,多尽尽孝心,那他娘不会这么早就走了。可是,世界上哪有后悔药。
乔增德眼睛通红,像头发疯的野兽。这一切,都怪孙平尧。
孙平尧故意挑唆,甩脸色给他娘,所以他娘才会出门才会走丢他才会暴怒才会把她送上火车,都是孙平尧这个势利眼。这个恶妇!这个不孝的儿媳!没有妇德的妻子!一切都是她害的!
乔增德僵硬的身体里揣着杀人的心回到家,孙平尧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好一张见风使舵讨好的脸!乔增德瞪着她,以为这样我就看不出你这个毒妇的心吗?乔增德不发一语,用尽全身力气把餐桌掀了个底朝天,桌上的瓶瓶罐罐摔了个稀里哗啦。
孙平尧吓得大叫,躲得远远的。
但过了好一会儿,乔增德也没有进一步行动。他踩着玻璃碎碴坐下,头深深地低着。
孙平尧轻轻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说:“乔增德,火车票我已经买好了,你再不走,就赶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