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舒办完事,回长天师大给李仲森汇报。李仲森点点头,忽然问她对乔增德有什么了解。
覃舒有点儿意外,李校长很少这样直接问她有关人事的问题,整理材料、安排开会事宜她擅长,但直接评价教师,她不确定李仲森想听什么。
李仲森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周末,他还是在办公室办公,此刻也觉得累了。他笑着说:“覃舒,但说无妨。我就是想听听你对这个人的印象,不了解也会有第一印象。”
覃舒把头发往耳后掖了掖,谨慎地回答:“我和乔老师没有什么接触,今天去葵水台,只是打了个照面。”她看看李仲森的反应,继续说,“那位瘦高个儿,挺着肚子的,穿件灰绿带领t恤的应该是乔老师。嗯......”
李仲森见她欲言又止,亲切地鼓励她:“说,没事儿,不要觉得是什么汇报工作、打小报告儿,就当是闲聊,啊。”
覃舒不好意思地低低头,大胆说:“像我们年轻女孩吧,看人肯定跟您不是一个高度。虽说也不是为了找对象,但是一个男士结了婚,要看他妻子来判断。”
李仲森觉得覃舒说话倒新鲜,他笑着问:“哦?怎么个判断法儿?”
覃舒说:“反正不是靠学术成果来判断。”
李仲森哈哈大笑,他觉得覃舒说的也有道理,学术成果能证明什么呢?从他的工作经验来看,学术成果连学术能力都不能证明。
覃舒接着说道:“如果他的妻子看起来温婉可人,那这位先生给人的感觉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要是他妻子打扮得花枝招展,那这位先生可能就比较注重外在形象,或者说比较喜欢社交。要是......”
李仲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心想这覃舒观察得还挺细致,但覃舒又不说话了。
“不过,这都是我的个人看法,李校长,您就当听个乐子。”覃舒笑了笑,她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李仲森称赞道,“有时候,从一些细节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和为人处世的方式。你们女人看男人和我们男人看男人不太一样,就像我们男人看女人和你们女人看女人也不一样。”
李仲森眯起眼睛,迅速瞥一眼覃舒青春挺拔的胸部,舌头悄悄在口腔中舔一下牙缝儿,马上又把眯起来的眼珠移上去。
男人的这种把戏,女人见得多了。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见得更多。至于习不习惯被人这样看,那就因人而异了。
覃舒只能假装没注意到,面不改色地笑笑。
在长天师范大学也工作过一段时间了,覃舒发现,在朝北地区最富盛名、以教育着称的长天师范大学,口口声声人文情怀、启蒙理想的男教授的“现代”与“平等”,就是把女学生看作“女人”。和李仲森共事不多久,她又发现,一些有女儿的老男人并不会把和他自己女儿同龄的女性看作晚辈,女儿是女儿,是未来某一个男人的女人,而她们,是“年轻的女人”。
女学生是“上学的女人”,女同事是“上班的女人”,看孩子的主妇是“在家的女人”。
女人,性化的人。
长天师范大学的女教师对此见惯不怪。
男男女女的同事,并不是把她当作“覃舒”,而是当作李“校长的人”,校长姓什么也不重要,关键是“校长”。
覃舒对这些也见怪不怪,但对这些见怪不怪才更奇怪。覃舒想到这里,是真的笑了。为这些独属于人类的“创造”。
但李仲森没有注意到。即便注意到覃舒的笑,他也不会明白女人的小心思。何况,女人,呵呵,能有什么心思?
他的食指中指穿过桌上一面刻着“一心为公”一面刻着“云淡风轻”的紫砂小茶壶小巧精致的把儿,戴着银戒指的无名指和留着半寸长指甲的小指托住壶底,饱满圆润的壶身整个嵌于掌心,六十度的铁观音像细密的电流,顺着指肚攀上胳膊,传遍了李仲森的五脏六腑毛细血管。他的大拇指轻轻抚摸着细腻温热的壶肚,几个手指一起用力,小茶壶划过优雅的弧线,就来到了李仲森毛楞楞的嘴边。
这手感,“啧”,李仲森含着壶嘴,嘬出了声,舒坦地眯起了眼。
一口茶水游弋于舌根,覃舒看到他起着老鸡皮疙瘩的喉结上下咕噜又停下。
李仲森笑着开了口:“关于乔增德,我也听到了一些其他的反馈,你替我多留意一下。顺便,啊,哈哈,啊,练一练看男人的眼力,啊?”
覃舒微微向前倾一下颈椎,恭敬地回答:“好的,校长。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李仲森慈祥地说:“嗯,去吧去吧。”
覃舒对乔增德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她从祥云仙厅进门的时候,台上正好站着毛秀春一家人,毛秀春她是知道的,李仲森特意叮嘱过。乔增德比乔丁钩高点儿,瘦点儿,说不上五官有多相像,但都带着想沾好处的眼神。覃舒一看就知道他们是爷俩儿。
干部模样的自然是孙昱仁,不光是干部模样,还带着三分妻管严的神情。
覃舒想到“妻管严”三个字,忍不住又想笑。她左右看看,李仲森办公室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但她还是迅速恢复了严肃,就像李仲森还在盯着她一样。
孙昱仁旁边还站着一个看起来有点儿忧伤,又有点儿愤怒的年轻男人,和孙昱仁长着一样的圆整下巴,但侧过来就显得硬朗而倔强。覃舒想,大概这就是孙昱仁的儿子孙平禹。那抱孩子的应该是乔增德的妻子,毛秀春的女儿孙平尧。
覃舒递过红包,一眼就看到孙平尧脸上被汗水冲刷得团起来的粉底,有一块还黏在她的黑眼圈上。瘦削的长脸上挂着两道法令纹,真不像养尊处优的局长千金,倒像个没睡醒的老妈子。想来,这位乔老师在家是个翘着二郎腿的甩手掌柜。
但覃舒有点儿想不明白,按说,这妻子的娘家比乔增德家要有势力,他的妻子算“下嫁”,即便是做样子给老丈人看,也至少要对妻子好一点儿吧?但覃舒看孙平尧不光无精打采,而且毫无自信。覃舒一走近她,孙平尧看到她精致的妆容与从容优雅的步伐,本能地感到有些心虚。覃舒从孙平尧躲闪的眼神捕捉到了只有女人才知道的不安。
自信的女人“迎战”,雍容的女人“等待”,不安的女人“躲闪”,毫无竞争力的女人“卑微”。覃舒甚至没有看到于春梅,那个在尘埃里独自善良的女人。
乔增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覃舒根本不屑一顾。李仲森说,男人的本能是“色相”,见到乔增德,覃舒信了。如同乔增德爱上的不是孙平尧,而是他的老丈人孙昱仁,乔增德打量的也不是她覃舒,而是覃舒代表的人。
一家人齐齐整整站在台上,留下一张幸福和美的全家福,但覃舒只是露个面,就看出幸福和美是表象,利益聚合才是核心。
李仲森拿起电话听筒,又放下,思忖着是不是要给毛秀春打个电话。窗外的风一阵松一阵紧,李仲森站起来看看天,西边暗涌着阴云。他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子,手指敲打着胳膊,不知道想到什么,哗啦一下抄起桌子上的钥匙,走出了办公室。
他还不知道,孙家已经闹翻了天。
孙昱仁坐在车的副驾上,从前视镜盯一会儿孙平禹,再咬着牙看看窗外。毛秀春在车上挎着儿子的胳膊,问东问西,好不疼爱。
孙平禹觉得自己撕裂成两个人。
他看着车窗外飞快掠过的人群车流,长天市西街的繁华无声地在他黑色眼球上切换。余承舟偶尔出现,又迅速消失。孙平禹想起他手腕上和着血水翻开的皮肉,心脏就感到一阵钝痛。
孙昱仁盯着他,心里泛起一丝不忍。但毛秀春亲昵的动作,又让他烦躁。
从撞见孙平禹和余承舟的不堪面面起,孙昱仁就一直在想,自己对儿子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现在,他明白了。孙平禹都是让毛秀春惯的。一个大男人,二三十岁了,当妈的还东摸摸西亲亲,成心不让孩子断奶。孩子该断奶不断奶,可不就养成,嗨,那么个见不得人的脾气嘛!
孙昱仁恨不得立即喝止毛秀春,但当着司机的面,他不好发作,只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司机按住计价器,说一声“到了”,车就缓缓靠在路边停下了。孙昱仁一把扯掉安全带,冲着孙平禹吼一句“给钱”,就自顾自地下了车。
毛秀春被孙昱仁莫名其妙的怒气吓了一小跳,一边开着车门一边就骂出了口:“孙昱仁,你发什么疯,一路上我看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你干什么?谁惹你了?”
毛秀春真不清楚好端端地,孙昱仁发的哪门子火。
就像这好端端的天,艳阳高照了几乎一整天,忽然一下子阴沉起来,风吹得树叶树枝哗哗作响。谁能说清是为什么。路上的行人脚步凌乱,加快了速度,车们骤然响起乱七八糟的喇叭声,繁华的大街顿时拥堵不堪。
孙昱仁猛着头往家走,毛秀春瞪他一眼,等孙平禹从车身后头绕过来,就又喜滋滋地挎着儿子的胳膊,甩动着长裙,一扭一扭地说笑起来。
孙平禹看她毫不知情的亲热劲儿,满心愧疚地冲她笑笑。他知道,不用一会儿,孙昱仁就会处决了他。
毛秀春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说着话,脸上洋溢着掏心掏肺的爱意,孙平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天底下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就算以心换心以命换命,她们也甘愿。但又有哪个母亲真的知道孩子的心?等她们真的看到自己孩子的心,她们还会爱孩子吗?她们爱的是什么呢?
孙平禹觉得自己很可恶。他也很爱毛秀春,他也爱孙昱仁,但是他的爱和毛秀春、孙昱仁的爱不可逆,放在天平两端也保持不了平衡。
孙昱仁想错了。孙平禹不是离不开母亲,孙平禹是想逃离自己的母亲。孙昱仁也没想到,孙平禹不光想逃离自己的母亲,孙平禹也想逃离他这个父亲。
张姐还没有回来。孙昱仁连鞋都没有换,一进门,气冲冲地一屁股蹲进沙发里。
孙平禹和毛秀春前后脚进门,孙平禹一边换着鞋,一边时不时地看一眼孙昱仁。
毛秀春进厨房洗个手,端出孙昱仁从单位带回来的进口樱桃。孙昱仁从被记功的那年开始,中央每逢大的年节,都会额外嘉奖他一份部级福利。毛秀春特意留给了儿子,孙平尧核还没见着一个呢。
“你给我过来!”孙昱仁低吼着。
毛秀春被孙昱仁吓得一哆嗦,盘子底圈的樱桃像地震一样左右晃动,微弱短暂地安定后,小塔似的樱桃变成坍塌的多米诺骨牌,塔尖上最大的那颗樱桃咕噜噜滚到了孙昱仁的皮鞋边上。
毛秀春刚要破口大骂,但她看到孙昱仁正襟危坐,眼睛沁血,她心里咯噔一下,把话咽回去,半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还从没有见过孙昱仁这番要吞人的模样。
孙平禹咬了咬后槽牙,嘴唇用力抿出一条白线,剔得溜光的鬓角拱出两条青筋,他的下颌线就鼓起来。
他趿拉着拖鞋,走了六步,和孙昱仁隔着乌金木大理石长茶几,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毛秀春慌忙把水果盘放下,滴溜圆泛着甜甜的黑光的樱桃四散开来,逃命似的撒了一桌子。毛秀春可顾不得它们,她惊叫一声,拉着平禹,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惊诧:“平禹,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站起来说。啊?”
孙昱仁拍一下茶几,樱桃像弹起的琴键,跳跃起来,偏离刚刚驻扎的营地,再悄悄滚到新的阵地,停下,大气不出地观察着情势。
毛秀春猛扭头,声嘶力竭地质问孙昱仁:“你干什么呀孙昱仁?你当官当到家里头来了?!”
玻璃窗上炸开了大雨点儿,一阵大风吹起窗帘薄薄的内纱,送进惺惺的雨气。毛秀春快步走到窗前,一个响雷“轰隆隆”地传来,又“轰隆隆”绕开游走,阴云遮天蔽日而来,房间里暗淡无光。毛秀春迅速关上窗户,响雷在隔壁爆开,整栋楼抖动几下,不知道谁家的警报就“吱牛吱牛”发出了急切地呼叫。
孙昱仁不动,也不说话。
毛秀春过来摸摸平禹的头,心疼地看见孙平禹眼睛里已经满是泪光。
他耸起肩膀,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一出口,声音还是哽咽了。他叫一声“妈”,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顺着他年轻而疲惫的脸滑到脖子上,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