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过湖,靠岸之后往山上看去,林木茂密,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宫殿,瞧着茅屋居多。
苏梦湫往山上瞅了好半天,没忍住嘀咕一句:“怪不得叫洞,读书人倒是寒酸……连个看得过去的住处都没有。”
这话逗得刘暮舟一乐,只抬手敲击苏梦湫脑袋,而后言道:“还远呢,上山过一峰才是书院。”
苏梦湫揉着脑袋,哦了一声,然后跟在刘暮舟身后登山。
到了十月,北境早已天寒地冻,这里正午时分却还有些潮热,不过上山之后就凉快了许多。
步下青石板一看就年头儿不少了,有些地方甚至都被踩出了脚印子。
沿着青石路一路登山,苏梦湫百般无聊,时而摘一朵野花时而揪一根野草。
反观刘暮舟,只是偶尔饮酒而已。
很快便过去了半个时辰,师父带着弟子到了此山之巅,结果再后抬头,一山更比一山高。
不过此时往山峰之下望去,却能瞧见几处院子三两大殿。
苏梦湫往下看了几眼,语重心长道:“嗯,这才有点儿书院样子嘛!要不然说这里以前住着元婴,谁信啊?”
刘暮舟抿了一口酒,刚要动身往下呢,却隐隐约约听见附近好像有鼾声传来。
苏梦湫也突然转过头,疑惑道:“谁在这儿睡觉啊?我能散开神识找一找不?”
刘暮舟没着急答复,转头往西看了一眼,只见一四方亭架在山脊之上,遥望彭泽。
“不必找了,在那方亭子里。走,咱们过去瞧瞧,是谁在此山中,鼾声如雷。”
说罢,刘暮舟迈步便往山脊处走去,苏梦湫小跑跟上师父,却不超过。
片刻之后,刘暮舟已经站四方亭外,笑盈盈往里面看着。
原来是个身穿儒衫的年轻人斜靠飞来椅上,手中还捻着笔。见其嘴角漆黑,便知道也是个喜欢“食墨”的。
苏梦湫嗖一声钻入亭子里,在飞来椅下弯腰捡起一张纸,然后念了起来。
“读书不觉春已深,一寸光阴……一寸金。”
苏梦湫眼前一亮,转头看向斜躺在椅子上的读书人,诧异道:“倒是看不出来,还会写诗呢,不过这读书读傻了,现如今都入冬了,他还写春深。”
话音刚落,只见刘暮舟斜眼瞥来,苏梦湫便缩了缩脑袋,轻声道:“错了错了。”
刘暮舟迈步进了亭子,才伸手接住那张纸,还没看呢,便听见读书人呢喃一句:“打油诗而已,二位莫要见笑。”
刘暮舟一回头,那人已经醒了过来。
于是刘暮舟笑着将纸张递回,而后郑重抱拳,诚恳道:“一寸光阴一寸金,仅此句足以流传千古了。”
年轻书生愣了愣,紧接着脸便红了起来,赶忙起身抖了抖衣裳,然后作揖回礼,轻声道:“阁下折煞我了。”
刘暮舟一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道:“下方便是白鹿洞了吧?小先生可知忘机先生葬在何处?”
年轻书生一脸惶恐,摇头道:“阁下言重,先生二字我不敢当。至于忘机先生,他就葬在不老峰下,沿着前方小路走到头儿便是了。”
刘暮舟点头道:“多谢多谢。”
说罢,便要带着苏梦湫离开。
不过走出去了几步,刘暮舟突然回头,询问道:“敢问小先生名讳,为何在初冬言春?”
读书人无奈道:“在下王有道,先生为我取名灵溪,真不敢称先生。至于阁下后问,其实简单,不论天时如何,心中有春便在春风。”
刘暮舟深吸一口气,再次抱拳。苏梦湫不知自家师父为何频频抱拳,但她还是跟着一起抱拳。
就那句诗,这句话,此人将来绝不是无名之辈。
等到走出一段后,苏梦湫才疑惑道:“师父觉得他将来会大有作为是吗?”
刘暮舟摇头道:“能否大有作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能说出这些话的人,将来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苏梦湫哦了一声,只心中暗暗记下方才那个名字。
过湖之后便是神水国边境了,她更想先回那个北峡镇。
沿着王有道所指的羊肠小道又走了一段时间,所到之处是一片半倚斜坡的竹林,有山溪穿林而过,小溪一侧有孤坟一座,青石墓碑之上之写了四个大字——忘机之墓。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取出老早准备好的香烛纸钱上前。苏梦湫赶忙跑到前面,帮着师父点着了黄纸,然后跟在师父身后,静静等着。
刘暮舟笑着给苏梦湫递去一炷香,而后言道:“这位忘机先生,是我宋伯的先生。宋伯多年不来,咱们帮宋伯给他的先生上香?”
苏梦湫眨了眨眼,点头道:“好,给宋爷爷的先生敬香。”
片刻之后,香已经插在坟头,刘暮舟又放下一坛子酒,而后言道:“刘暮舟代宋桥宋水梁来看忘机先生。”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拂山岗,好似忘机听到了刘暮舟所言。
结果此时,不远处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刘暮舟转头望去,只见个灰衣中年人手提一壶酒沿着山溪而上。
苏梦湫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而后以心声言道:“师父,找麻烦的?”
刘暮舟没说话,但看那中年人,必是金丹无疑了。
此时那位蓄着胡须的中年人微微一笑,朗声道:“我有什么好找麻烦的,今日是我师弟祭日,我来看看我师弟而已。”
苏梦湫大惊失色,此人竟能听见我心声?
读书人闻言,又是一笑:“听见声音不奇怪,因为你心湖涟漪太重。不过也没啥,年轻人心中无风起浪才对,像你身边这位,又太平静老成了。”
话音刚落,中年人已经到了坟前,刘暮舟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位置,不过那中年人只是打开酒壶将一壶酒倒尽在坟前。
倒完酒后,中年人转头看向刘暮舟,微微一笑,而后言道:“若是活水定有涟漪,请问阁下,天下活水去往何处?”
刘暮舟闻言,抱拳答复:“到江河中去。”
中年人点了点头,又问:“山川江河之水何往?”
刘暮舟想都没想便答复道:“海纳百川。”
读书人闻言,笑着点头,而后朝前一步往刘暮舟而去。
一步落下,天地寂静,刘暮舟之间那读书人脚下有一圈四散开来,皱眉之际,却发现自己已然身处一片平静湖面,半点波澜没有,低头唯独我。
再一抬头,一丈之外,读书人单手负后,笑盈盈问道:“再问阁下,死水如何来的?”
刘暮舟无奈摇头,也是一跺脚,一阵雷霆剑气往四周散去,顷刻间已无镜湖,独独山溪竹林与人。
中年读书人静静望着刘暮舟,问道:“怎么?不领情?”
刘暮舟摇了摇头,抱拳道:“多谢李山长,晚辈不是不领情,是太清醒。活水之所以是活水,因为有奔头,知道自己去往何处。即便大海能纳百川,也有传说之中的归墟,是四海之水归处。而我这死水,不知去往何处。”
白鹿洞山长,颜四先生的亲传大弟子,姓李名修典。
还以为四先生一门都是一根筋,却没想到读书人突然间哈哈大笑,然后抬手凌空画出一个石字,紧接着便轻轻往前一推,将那金色石字推向刘暮舟。
“我有一石,可起千层浪。”
刘暮舟见状,也凌空画出个剑字,剑石相撞,各自消散。
刘暮舟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直到李修典并无恶意之后,无奈抱拳:“李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晚辈困境已经靠着外力走出来一次,这次得靠自己。”
苏梦湫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两人说话谁也没遮掩,她全都听见了,可就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自己的师父眼下有个困局,但真不知道这困局是什么。
苏梦湫正想着呢,那位李山长又突然间说了句:“罢了,既然执着,我也不上赶着帮你。不过,有件事你或许感兴趣,大概半月之后才会公之于众的事情。半个时辰前有消息传来,卸春江以南彭泽以北,算是神水国地界儿的一座四境山头儿被灭了山,一山上下三十余人死绝了。”
刘暮舟一皱眉,沉声道:“餐风台?”
那位李山长笑着眯起双眼,点头道:“你可真令我大吃一惊啊!”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嘴却又将话吞了回去。
李修典见状,叹道:“你可真是小心翼翼,书院山长任命之前,生平经历的事情都要用篦子过一遍,说难听点儿,年轻时看过什么禁书都逃不过查,你有什么好防备的?”
刘暮舟只是说道:“前辈莫怪,我又不是书生。”
李修典摇了摇头,又道:“知道你着急,但还是想先问你一句,那份文运你有信心守住?”
刘暮舟已经迈步到了苏梦湫身边,但离去之前,还是转过头望着中年人,郑重道:“那是我妹妹,不是文运,请李先生不要再记错。”
中年人倒是不生气,反而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话音刚落,便见刘暮舟抓起苏梦湫飞身而起,瞬息之间便将云海划出了一道沟壑,速度之快便是凝神也望尘莫及。
苏梦湫被雷霆护在刘暮舟身后,另有白色法衣护体,但这等疾速还是令她喘不过气,她只得以自身赤焰剑气又裹一层,这才略微好受了些。
跟着刘暮舟这么久了,她也是头一次见刘暮舟如此着急。
等略微平复一些之后,苏梦湫才轻声询问:“怎么……这么着急?出什么事儿了吗?”
刘暮舟望着前方云海,面色复杂。
沉默半天之后才答复苏梦湫:“咱们得再提前一些日子返乡了,不,还得更快些。”
说着,他突然停下,伸手翻找出一枚珠子,而后问道:“元白,我快还是你快?若是你快,便出来带我北上。”
苏梦湫微微一愣,心说元白是谁?怎么没听师父说起过?
可下一刻,苏梦湫亲眼瞧见一抹白色自刘暮舟手中的珠子之中钻出,等看清之时,苏梦湫便张大了嘴。
“师父,这……这是?”
刘暮舟拉着苏梦湫跃上白猿肩头,刚要出声解释呢,却听见一道结结巴巴的声音:“我……我叫元白。”
这下吃惊的可就不只是苏梦湫了,刘暮舟诧异转头,望着那张笑起来越发狰狞的面孔,问道:“你几时学会说话的?”
白猿露出满嘴獠牙:“主人,我最……最近学会的,你……先坐稳。”
说了句先坐稳,元白双脚猛的朝着云海踏去,紧接着便是一个纵身朝前,前肢又在半空中一扒拉,就这么一个瞬息,竟然直去千里!
刘暮舟微微一皱眉,心说莫不是不受那方小天地压胜之后,元白已经结丹了?可当他运转神眼术仔细观察时,却发现元白体内没有丝毫灵气涟漪。
眼见元白以堪比金丹的速度北上,刘暮舟倒吸了一口凉气,呢喃道:“真是奇了怪了。”
至于苏梦湫,则是一脸惊喜的在元白肩上蹦蹦跳跳,高兴的合不拢嘴:“大白,哇!你真厉害。”
这一夸,元白又是咧嘴一笑,说话也没那么结巴了。
“暖竹主人曾……曾说,我心灵明,一旦现世便堪比金丹巅峰,但若不得修行法门,也只是堪比金丹巅峰。”
苏梦湫瞪大了眼珠子,大步跑到刘暮舟身边使劲儿摇着刘暮舟胳膊:“师父师父,你什么时候捡了这么个宝贝,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刘暮舟挤出个笑脸,答复道:“我想让元白先适应适应,之后再告诉你。”
苏梦湫是很高兴,但刘暮舟……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想到了漆黑令牌是那洛楠指点施童送到刘暮舟手中的,他也想到南下镜花福地也是洛楠提起的。而元白是因为令牌,才愿意带着刘暮舟去暖竹居住的芥子天地,之后刘暮舟才能带走元白。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元白堪比金丹巅峰之后,刘暮舟就觉得是洛楠故意引导刘暮舟找到元白,然后代替他成为渡龙一脉眼下最能打的那个人。
一个时辰之后,卸春江已在眼前。
刘暮舟一步迈出,同时言道:“青瑶,你与叶仙城合力遮掩我与元白的气息。”
渡龙山中,青瑶猛然转头,诧异道:“公子怎么回来这么早?”
正诧异呢,便见一道白色巨大身影落在山中,自那白猿肩头跳下来个身着白衣的美人胚子。
苏梦湫狂奔向青瑶,边跑边笑:“青瑶姐姐,好久不见啊!”
青瑶一把按住苏梦湫的脑袋,转身望向雷霆去处,疑惑道:“你师父干嘛去了?”
苏梦湫皱着脸,嘀咕道:“师父说他去去就来,你别按我的头!”
话音刚落,青瑶又突然松开了手,任由苏梦湫扑在她身上。
因为直去宋家的雷霆只在镇子里停了一瞬,此时已经落在了河边。
青瑶疑惑道:“公子?”
刘暮舟站在蛟河边缘,遥遥望着新筑堤坝后面的破败宅子,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餐风台被灭了门,我怕他们再杀宋正程。再者……也确实不想再磨了,想家了。”
而那位宋家家主,方才正在书房打算盘呢,突然觉得窗前有人,但抬头看了之后,却什么都没有。
青瑶微微一眯眼,而后以心声言道:“他还真是命大,今日北峡镇可不是出手杀凡人的好时候。”
刘暮舟闻言一愣,刚要发问,便瞧见一位额头有囚字印记的读书人凭空出现。
刘暮舟微微眯眼,笑道:“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