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又随口补充道:“不过侍女月白带随从住在城内客栈中,偶尔偷闲,也算是个安静之所。”
暗示梁虔若有需要可找月白传话,或直接来客栈找自己。
梁虔果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装懂。
之后诸多应酬往来,不过是寻常客套话。原本也没指望着他立刻将实情和盘托出,这梁京而来的第一面,无非陪他完成轮试探罢了。
昀笙打个呵欠,换了个更舒适的倚靠姿势,当真欣赏起乐舞来。送上门的宴席不吃白不吃,反正时日还长,有的是时间慢慢随他耗。
那日昀笙回去得迟。席间喝不少酒,路上闷得慌,卷起车帘想透气,又可散一散这浑身酒味。
刚掀起一角察觉到不对劲——临近宵禁时分,大街上早已连个鬼影也无,却隐约有数声马蹄缀在后面。车行他们也走,车停便也跟着停下,刻意保持一段距离,显然有人暗中跟随。
是北信王派来的探子,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车夫是昀笙从梁京带来的,练过些功夫,五感比常人敏锐些,因而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此时也觉察出遭人跟随,为难道:“主子……”
“不管他,”昀笙打断,“咱们直接回参军府。”
且看这些人想如何。
路上昀笙又突然改变主意,让车夫转头去客栈,简单梳洗过,换回了那身锦缎衣裳。说不上什么原因,只是不想将这满身酒气带回去。可即便换过了衣服,却还能隐约闻到些酒味,夹杂着脂粉气。
回去时正赶上用夜食。参军府上饭菜简单,无非清粥小菜而已,看着却比梁虔那的山珍海味让人有食欲。
或许是府上已很久没这样热闹过,文清异想天开,大晚上要拉着虞成蹊学他上次未完的剑法,虞成蹊也陪着他胡闹,竟当真在院中使起剑招来。他所使招数行云流水间透出凛冽剑意,当真精妙。
不多时文芝加入,这下连家中的仆从也纷纷凑过来看热闹,可见平日文家人待他们亲厚,府中倒没什么主仆之别。
文守卓望着兴头上的两姐弟,笑对二人道:“内子去世得早,只留下这一双儿女。原本起这名是希望他俩文韬武略德才兼备。结果天性爱玩不受约束,最终文也不成、武也不就。只跟着走南闯北的镖局师傅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性格却急躁,好打抱不平,什么事都要管上一管,颇有内子当年的风范。”
说着自谦的话,语气中却满是怀念,显然是与夫人鹣鲽情深,对自己口中这双文不成武不就的儿女亦是满心宠爱。
分明只是普通闲话家常,听着却叫人动容。
昀笙与父亲相处时日少,仅有的印象中也大多是他冷淡疏离的样子,昀笙正是从那时起学会调皮捣蛋,偏要顽劣给他看,无非是希望父亲的视线能在自己身上多停留几分,哪怕是像寻常父女一般训斥自己几句也好。可从此只是愈发疏离。
昀笙见他最多的时候是在饮酒,一壶接一壶,似乎快被心中的愁苦压得喘不过气。可那时的昀笙不明白,既然有苦为何不去做,与这既定的事实争上一争,或可改变天命。能出人头地的方法又何止这一途?
倘若他还在世呢?
昀笙心想,见到自己如今的样子,是会更叹息恨铁不成钢,还是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不甘心——不甘心遭人束缚,不甘心困囿一方,不甘心谢氏的前路也同深受打击的父亲一样,就此埋没、藉藉无名。
更不甘心看着谢砚之同他一样,走入家族编织好的囚笼中,从此泯然众人矣。
谢砚之轻拍他的肩,将昀笙从沉思中拉回过来。
这才发现文清已经凑到跟前,正兴致勃勃讲着日间与虞成蹊一块外出的见闻,说完仍停不住口,问他一整天上哪去了,可也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喝花酒去了。”昀笙随口逗他。
反正身上的酒气掩盖不住,不如随口编个谎话,也好叫他们不便追问下去。
话是随口说的,可闹腾的饭桌突然安静下来。文守卓轻咳几声,虽是长辈对着客人也不好发作。虞成蹊憋笑憋得厉害,整个人伏在桌上只见双肩耸动,文芝脸色微红瞪她一眼。
谢砚之则看着她,神色无奈。
都看着我干嘛,昀笙心说,难不成整桌没一个能听懂玩笑话的吗。
“好玩儿吗?”文清好奇道。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对面诸人是这副表情了。
闹至深夜众人才纷纷散去。
昀笙困得倒地就能睡,回屋后懒得搭理谢砚之,往床榻上一倚,大有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她睡觉的架势。
谢砚之却在桌案旁坐下,倒上两杯茶方才开口:“昀儿,你还是不肯告诉我来铄州的原因吗?”
“如今你以什么身份来问这句。”昀笙反唇相讥,“想来便来了,何须理由。”
谢砚之没有回答昀笙的问题,而是站起身,极认真地对她道:“来打个赌吧。仍是老规矩,若我赌赢了,你便告诉我真相。”
烛火明灭,映在他较常人颜色浅上许多的眼瞳中,神色专注,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
他幼时率真跳脱,成年后性格温和许多,但骨子里的强势半分未减,一旦认真,必要问出个结果。
昀笙知道,他今日非得听到实话不可。
“说吧,”昀笙放弃,“我听着呢。”
谢砚之自虞成蹊向他传信的事讲起,又将到铄州后的见闻一—说与他听,连文芝所说欲告发梁虔通敌之事,也悉数告诉昀笙,说完话锋一转,笃定道:
“此事与梁京脱不开关系。北信王父子不愿亲自出面蹚浑水,便指定由荣恩侯府代劳,也好借机将你我拖下水。”
并非询问,而是平静地点出事实。
尽管两人间横着诸多不快,可昀笙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总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他担心的也是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