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蓝色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她望着房顶,就像一只鸟儿望着天空一样,她看起来只有十三岁。
和伊莎第一次见他时的年龄差不多大。
乔瓦尼将手放在她的眼眶上,轻轻地拂下她的眼皮,盖上那双失神的眼球。
他的目光避开了女孩赤裸的身体,他闻到空气中充斥一股浓烈的腥膻气味。
作为一个男人,他很清楚那种气味是什么。
从他十二岁的时候开始,这个味道时常会出现在清晨,以及某个睡不着的夜晚里。
后来他遇到伊莎,这个味道又会出现在思念她的时候。
这些味道和它伴随而来的一些小尴尬,会伴随着浴室里的水流,以及换洗衣物消失不见。
可今天他却在这里闻到了这种味道,而这次他不只是觉得尴尬。
更觉得愤怒,还有强烈的恶心。
他来到这里纯属偶然,一开始他只是想检视下波尔多的军情如何,是否有士兵趁乱勒索的情况发生。
结果路过这边的街道时,发现门外有一滩血迹,进门后便发现了里面的恶行。
窗外传来了行刑声。
一个瘸腿男人被押着跪下,面对着锋利的剑刃,他嘴里发出怪异的笑声。
根据周边居民所说,这个男人是个乞丐,平时就靠捡点市场别人不要的鱼肉为生,女孩的父亲在城里开了一家面包店,他们一家都是虔诚的教徒,如果店里当天有没卖完的面包,他们就会施舍给附近的乞丐以及穷人。
而按照这个乞丐的活动范围,不说经常,但也至少受到过一两次女孩家庭的帮助。
然而,善意并没有收到同等的善意。
所有的贵族早就在动乱开始前就逃到了巴黎或者其他国家首都,而骑士以及士兵也早早被调到了所属兵团。因为登陆的不顺利,他们比预计的时间多花了两天,才完全占据波尔多的城堡,而在他们到达的两天前,波尔多下的城市布莱的武装力量全被抽空,尽数调往前线进行战斗。
这就导致这座名叫布莱的城市,有足足四天的时间,城内没有任何执法人员。
权力可以压迫,可以交易,甚至可以腐败。
但权力不能真空。
所有掌管秩序者都离开了布莱,甚至连监狱都没有人管,于是原本缩在角落里的犯罪者们走了出来,接管了这座城市。
不要小看这些人的力量,太平年代,一个没有落网的凶手就可以让一座城市好几个月人心惶惶,失去秩序的社会,意味着几十个,甚至几百个这样的人毫无约束地走上街头,做他们想做的事。
乔瓦尼虽然从没有来过布莱,但他看过文书和杂记对这个城市还是有过一些了解,作为一个港口城市,这里每年都有大量的葡萄酒通过商船运往南欧各处,因此此地贸易发达,城内有专门的葡萄酒行会以及木桶行会,每到葡萄丰收的七八月份,这里还会开办采摘节,乡下的富农们会带着自己的葡萄和自制的葡萄酒到城区来寻找商机。
犯罪者短短几天时间,就将这座美丽的城市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剑划过喉咙,窗外响起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乔瓦尼垂下眼睛,他将自己银铁色铠甲后的斗篷解下来,替女孩盖住了身体,他在眉心划了一个十字,为这个可怜的姑娘做了最后的祷告,然后抱着自己的头盔,从床边站起来。
布莱的街道上,因为长时间下雨,已经变得泥泞不堪的路,几乎看不出来这里原来是一座城市。
雨滴通过烟囱带出漆黑的污水,在墙角处冲出了一小块灰烬的浅滩。
萨福克伯爵看见乔瓦尼骑马走过来,连忙也骑上马跟了上去,“陛下,士兵正在清理道路,估计很快就能通行。”
“能赶得上计划吗?”
“应该可以。”
乔瓦尼目光一顿,萨福克伯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路边一排烧焦的房子,便解释道,“是两天前,在法国人从这里撤走的时候,他们觉得我们很快会占领这里,所以······”
乔瓦尼很快明白过来。
他的兄弟,上一任国王查理曾经参加过十字军东征,曾经在中亚一个小城镇中驻扎过一段时间,即使回来后,他也不时会向乔瓦尼回忆那里的人是多么热情又友好。
查理在那里驻扎三个月,因为战事失利,他所控制的军队也不得不向后方撤退,在离开那个小城镇前,查理做了一件事。
让人将那里的麦田和农作物全部都烧毁。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查理对当时还年幼的乔瓦尼说,当时已经是秋天,他们来不及播种,我明明知道他们没有这些粮食活不过一个冬天,却还是这么做。
乔瓦尼依旧记得当时查理的表情,他叹了一口气,目光似乎有一丝不忍,但等查理闭上眼睛重新张开后,那里又全是平静。
没有办法。查理说,烧了,他们会死,不烧,敌人得到这些,我们就会死。
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是生与死的问题。
乔瓦尼,这不应该感到愧疚,而应该感到庆幸。庆幸选择权至少在我们手上。
在兄长的目光中,乔瓦尼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无法得到的,即便毁灭它也不能让敌人得到。
乔瓦尼将目光移开。
如果还是查理当国王,他会怎么看待这里发生的事,是感到愤怒,还是不以为意。
他会做的比我更好吗?
乔瓦尼出神地边骑着马,一边扫视着雨后破败的布莱,走了有一段路,他们看见远处有一处空地前面聚集了大量的人,那里有很多木桩和麻布支起简单的帐篷,显然堵塞了交通,便问道,“那里是怎么回事?”
“啊,是波尔多的人,”萨福克伯爵说,“大多数都离开这里了,就剩下些老弱病残,他们没有军队消息灵通,走的比较晚,他们不敢回去,怕被烧死,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乔瓦尼的目光落在了这些人里一位灰白色头发的老妪身上,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手里正在摇晃着一个襁褓,那里除了一些婴儿的衣服外什么都没有,乔瓦尼沉默良久,“让士兵带他们回去,用我的名义跟他们承诺,我们不会纵火。”
“可我们还要赶着出发去佩里戈尔——”
“留一部分下来。”
“可是现在人手紧缺——”萨福克伯爵还想说什么。
如果非要让这些人因我而死,那我宁愿输掉这场仗。乔瓦尼心想,他从马上下来,正想着询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一只手撑住摇摇欲坠的木柱,然后将下方跌倒的老叟扶了起来。
老叟双手在胸口画着十字,一边流着眼泪嘟囔着一些法语,乔瓦尼听出来是一些感谢的话语。
乔瓦尼则用夹杂着英格兰口音的法语回应道,“不用介意,这是我应该做的。”
然而老叟听到他的话后脸上却并没有露出笑容,反而是一副惊愕的表情,片刻后又变成鄙夷,还没等乔瓦尼反应过来,一口唾沫就吐到了他的脸上。
萨福克伯爵愤怒地一巴掌将老叟抽倒在地,再一脚将他踹到泥水中,“狗杂碎,你知道你冒犯的是谁吗!”
老叟龇着牙齿笑着,浑浊的双眼在大雨中眨着,很快牙齿中间溢出红色的血水,他口中不停地说着什么。
乔瓦尼的母亲就是法国人,他一下就听明白了。
“你们这些魔鬼,都是因为你们,你们毁掉了布莱。”
乔瓦尼听着他的咒骂没有反驳,他拒绝了萨福克伯爵递过来的手帕,用戴着皮手套的右手将脸上的唾液和雨水擦掉,沉默地想,事实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吗?
可他从未想过要毁灭波尔多,甚至在出发前,他特意下令让骑士们不许为难这些平民。
伤害了十三岁的女孩的人是法国人,烧掉你们房子的人也是法国人。
这一切,真的都只是因为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