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舱的气氛有些凝重。
悬在舱顶的火烛发出静谧的光芒,火苗始终一动不动。
众人先是鸦雀无声,等到田冉说完,下面各营将校开始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田冉的计划很大胆,也很冒险。如果能解决部队通过沼泽的问题,这的确是一个奇袭的好计策。
“那处沼泽地我实地勘验过。只要在上面铺上一层木板,木板之间首尾相接固定死,再把卸下的风帆铺在木板下面,扩大下面的受力面,用这样的方法铺出来的小路,人就不会陷进去。”田冉解释道。
“哦?”田俊眉头稍微舒展,接着问,“可时间紧迫,去哪里找那么多木板?”
田冉稍一思索,沉声道,“不用去找,有现成的。可以把我那艘船拆解下来。我那艘船是货船,比你们的战船易于拆解,里面的板材也足够搭建一条通过沼泽的通道。”
众人眼神一亮,田俊的脸上也露出喜色。
将校中忽然有一人站了起来,提出异议,“公子这个计策不错,但这里面也还是有个问题——那条路太小。不能光靠这个方法通过沼泽,我们十万水军,都走这条小路的话,不但通过效率低,短期内也输送不了太多兵力。一旦行动被平城王察觉,调来重兵围堵,那我们反而会困死在沼泽地。”
这人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相貌儒雅,说话间眼睛闪着光。他叫田浩,是田俊身边的参军,也是田俊的一个堂侄子。
田俊听了也微微点头。
“这个问题问得好。”田冉对田浩笑了笑,“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整个计划。”
田冉继续说道:“这条沼泽小路的确只能用来奇袭,所以我这个计划要分两部分展开,主力仍集中在码头和附近的江岸,全力吸引防御部队的注意力,同时我们安排一队精锐部队穿过沼泽绕到江岸防御阵地后方,对他们发动奇袭,配合正面的进攻。这样前后夹击,又出其不备,他们必败。”
田俊这才大喜,田浩与其他众人也频频点头。
指挥舱的气氛一下变得活跃起来,悬在舱顶的火烛也在舱室热烈的气氛中轻轻跃动。
田俊趁热打铁,马上下令道:“事不迟疑,田浩你带人即刻配合田公子把那艘船拆卸下来,越快越好,陈楠公主的大营已在激战中,我们必须尽快投入战斗。”
他接着又对其余的将校下令道,“其余各营抓紧时间休息,船拆解完毕,立刻开拔,争取在明日清晨对平城码头发起突袭。”
一轮明月高挂正空。月色很亮,亮得连夜空的星光都看不见了。午夜的江面一片波光粼粼。伏在江面宛如巨龙一般的平江水军战船也都灯火辉煌,将附近江面映照得如同白昼。
在邻近战船通明的灯火和雪亮的月色映照下,田浩调集了几百名精于木工的水兵,开始对停在岸边的那艘船进行拆解。
田冉与田俊并肩站在楼船的平台上注视着整个拆解行动。他俩所在的楼船恰好居于水军战船的中部,江面上战船蜿蜒的灯火前后一眼望不到头,看起来蔚为壮观。
“公子,建康之行顺利否?”田俊问,他抓住这个间隙也想了解一下朝廷方面对平城王谋反的态度和行动。
田冉点点头,神色变得有些严峻,“平城王对几个朝廷大员的暗杀计划已经失败。说起来这还要感谢平城王,因为他的暗杀计划反而统一了朝廷上下如何对平城王进行围剿的意见。大将军王奎明日会带兵前往平城,但他们到达的时间应是几日后,这几日还是要靠我们现有这些人坚持住。”
“我这里有十万水军加上公主的几万边军,在兵力上我们已不落下风。”
田俊微笑道,“公子请放宽心,我手下这些人虽然跟我没多久,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整顿,原先那些与黑水寨有勾结的将校都被革职法办,现在军中已没有人不敢不听我的号令,这次他们必然会全力拼杀。”
“在兵力对比上恐怕暂时不会那么乐观。”田冉皱着眉头继续道,“平城王的兵力也在增长。根据我在平城的最新线报,从去年到现在,他们已经暗地里组建了超过十万的新兵。加上原先他手上掌控的十二万边军和王府里的上万护军,平城王目前的总兵力已将近三十万。”
田冉的眼神仍很坚定,但里面已有一丝忧虑和担心,如果平城王调集主力全力攻打陈楠的大营,即便大营两翼埋伏有伏兵,但受限于兵力不足,陈楠公主想要守住大营,恐怕也会异常吃力。
现在最快捷的办法就是让平江水军尽快投入战斗,将平城王的主力吸引过来,或可替陈楠解围。
听到田冉说平城王的兵力已有三十万,田俊也吃了一惊,他捋着颌下并不长的胡须陷入沉思中。他的水军本就不擅长陆地作战,如果兵力还处于劣势,那就几乎没有胜算。
田冉看出田俊心中有所迟疑,拍了拍他的肩头,“作战不是比哪方兵力多,除了合适的计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
田俊迟疑了一下,说道,“公子说的可是人心的向背?”
“没错。如今,军心和平城民心都不在平城王这一边。他们的边军里面,我们早已安排人渗透进去,很多原先忠于郭淮的部下都不愿意追随平城王反叛。城防营里面也大多是傅宣的人,只要傅宣重新出山,城防营仍会听他的。”
田冉抬头注视着远空那轮明月,继续说道,“这些年来,平城百姓对平城王的残暴统治早已心怀不满,自然也不会替平城王死守城池。他们唯一能倚靠的就是平城固有的防御体系。而城中那套防御体系,还是二十年前郭淮留下的,对我们来说,没有秘密。”
田俊点点头,说起郭淮,他神色也有些伤感。他的堂兄田元就在郭淮军中任职,在世之前曾对他说起郭淮在军中的很多英雄事迹,所以田俊虽不是郭淮的部下,但对郭淮早已仰慕已久。
“除了平定叛贼,我们是不是可以打出为郭淮平反的口号,一来可瓦解对手,二来能凝聚人心。”田俊试探着问。
田冉摇了摇头,“郭淮二十年前的旧案早已被朝廷定性为谋反,现在打出为郭淮平反的口号反而会引起朝廷和皇上的猜疑,担心铲除平城王之后,会引来又一波内乱。”
“可据我了解,郭淮是被诬陷的。”
“叔父从何得知?”田冉看着田俊,淡淡问道。
田俊马上答道,“军中很多人都这么说,虽然其中的具体缘由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相信人心是不会说谎的。朝堂险恶,自古以来,忠臣被陷害的事并不少见。”
他也注视着那轮明月,眼中露出崇敬之色,似乎对郭淮的人品深信不疑,不相信郭淮会谋反。
“叔父听我一言,在平定平城王之前,莫要再提为郭淮平反。”
田俊有些不屑,他大大咧咧道,“大丈夫敢作敢当,即便我不提,但我手下那些将校,我可管不了他们的想法。”
“如果是他的家人要求呢?”田冉一双火热的眼睛凝视着田俊。
田俊吃了一惊,左右看了看,除了田冉与他,楼船的平台上并没有发现其他陌生人。
他看着田冉笑道,“公子,私下里我俩是叔侄,莫要开玩笑。郭淮的全家都已不在人世。”
田冉轻叹一声,沉思了好一会,终于说道,“我与你并非真的叔侄……”
他已不想再隐瞒。大战之即,公开自己的身份也有利于凝聚人心。
田俊忽然呆住了,“这……公子,这是从何说起?”他看着田冉将信将疑。
田俊只是在田冉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对眼前的这个田冉是否就是他的侄子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忽然似想起了什么,惊讶道,“莫非……公子真的冒用了我那侄儿的身份?”
田冉点头,“我的真实身份是郭淮最小的儿子,为了逃过平城王的追杀,才冒用了田元儿子的身份。”他眼圈有些发红地看着田俊,“叔父莫要担心,真正的田冉还在北墨书院,跟随着我的师父。”
田俊瞪大了双眼,将田冉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他忽然单膝跪倒在田冉脚下,等到他抬头看着田冉,脸上已是又惊又喜。
“当真,公子没有骗我?”
田冉将田俊扶起,“这个秘密除了公主和几个边军主将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倒是连累了叔父。”
田俊摆摆手,大笑,“你还叫我叔父?我可不敢当了。”
田冉摇摇头,“田元对我郭家恩情义重,你是田元的兄弟,我叫你一声叔父本就在情理之中,叔父莫要谦让。”
田俊大喜,他注视着田冉,喜中有泪。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我都是你的侄儿。在一切大白天下前,我的名字现在仍叫田冉。只是我的身份还请叔父暂时替我保密。”
田俊边笑边点头。他虽然不是搞裙带关系之人,但有这样身份的侄儿,无疑让他脸上有光。
初春的夜晚已不像冬日般寒冷,今晚的月色柔和而明亮,江面上吹过来的夜风更是清冽湿润,感觉不到一丝寒意。等到月亮又移动了一个位置,田冉的那艘船也拆解完了。
田俊沉着地站在楼船平台上,挥动令旗,下令全军开拔。
夜已很深了,江面上那条仿若巨龙一般的船队开始苏醒过来,鼓起风帆,卷起层层波浪,逆流而上。
此处距离平城已不远。
天色微亮,平江水军的前军战船已经在平城码头前沿悄然摆开阵势,距码头仅一箭之隔,将沿岸的防御阵地团团围住。整个平江挤满了平江水军的战船,远远望去,就像水里忽然立起了一道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
对岸码头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码头上几乎没有船只停靠,往常这个时候往来穿梭的商船早已不知所踪。
平城没有水军,自然没有战船出来迎敌。从楼船的平台远眺,只看到岸边十几台巨大的抛石机在防御围墙后面露出头静静矗立。除此之外,不见一个防御的士兵,也看不到阵地上飘扬的旗帜。
空气中飘着一种大战来临前的寂静。
田俊令旗一挥,一艘小船从战船队列中轻巧地驶出,小船的船桨泛起阵阵水花,向码头驶去。
即将靠岸,一支响箭忽然从码头后面高高飞了过来,落在小船的正前方。小船停止前进,浮在水面上静止不动。
“我家将军与你们第八军的主将有话要说,请即刻通报。”小船上一名小兵朝码头高声喊话。
一声沉闷的鼓声从围墙后面传来,起先只有一只鼓在敲,随后有无数只战鼓开始加入,这片鼓声带着激昂的节奏,逐渐加强,不断向静谧的江面传去。
声声震耳的鼓声震撼人心,就连江面上的水波似乎也在这鼓声中荡漾开来。
随后围墙后面一阵躁动,无数面鲜明的旗帜和数不清的盔明甲亮的士兵忽然站满了墙头。只见墙头寒光林立,整齐的刀枪阵列在清冷的晨曦中发出凛冽的寒光。
守军早已严阵以待。
一个年轻的玉面将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码头上。他身后一名卫兵紧握着一杆将军旗,旗上面一个鲜红的“王”字迎风飘扬。
第八军的主将王烈出来了。
他一身亮银甲,没有带头盔,黑亮的发髻高高束起,面色如玉,表情却极为冷淡。有两个侍卫给他抬了张宽大的太师椅,他施施然坐了下去。又有一名侍卫给他奉上一杯还飘着白气的热茶,他安坐于太师椅上,竟悠然地品起了早茶。
“我家将军早已等候多时了,你们有屁就放,如果胆小不敢过来,还是早早回家去吧。”王烈身前的一名校尉朝江心的平江水军战船大声喊道。
一艘小船从战船队列中缓缓驶出,船头的田俊身形站得笔直,一双眼始终冷冷盯着码头上的王烈。
小船在前面那艘小船的位置停了下来。在这个位置说话双方都能听得很清楚,如果有埋伏也能迅速撤回。
“田将军好兴致啊!一大早就来平城,不知是来游玩还是探亲?”王烈起身走到码头边沿,对田俊微笑道。
田俊淡淡一笑,“奉天承命,特来讨伐平城王。”
“巧了,我也是奉了皇帝之命,在此守卫。”王烈手按剑柄,仍面带微笑。
“哦,不知你奉的是哪个皇帝?”
“我家皇帝的名号说出来怕吓死你。”
田俊笑道,“但说无妨。”
“他就是,前朝的司马皇帝……”王烈倨傲地说道。
此话说出口,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连空气也变得寂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