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女官,请上前说话。”
莲禾声音平静如波澜不惊的湖面,似乎只是在传达一道再寻常不过的指令。
偌大的石室中,所有人都在关注自己的事,并无人在意太后打量一名小小女官的眼神会有何不同。
该来的还是来了。
陈照夜走上前,在距离太后五步的位置停住。只见太后微微挥手,身侧婢女会意退到两侧,恰好替她二人围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空间。
“陈女官。”
即使经历过一场奔逃,太后依然镇定自若,手指拨弄着胸前翡翠佛珠,垂眸看她。
陪伴卫茉出入寿康宫时,陈照夜也有与太后王氏照面的机会,但大多时候对方的目光都不在她身上。如今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王氏那张熟悉脸孔再度映入眼帘。
——瞳仁不是纯黑,略带上一点上年纪人特有的琥珀色,眼角蔓延些许皱纹,尾端略下垂,为她的面容增添一点慈祥,但并不会让人忽略那双眼睛里所射出的精光。
似刀尖般犀利,似乎能看穿人心。
“哀家一直觉得你很像一位故人。”
她听见王氏如是说。
“太后娘娘执掌后宫多年,见多识广,遇到相似的宫人也是有的。”
作为宠妃身边的女官,得到称赞后是该谦虚低头,连道惶恐。
“呵,”太后又笑,“哀家在这皇宫中待了大半辈子,形形色色的人的确见过不少,可并非每个人都有让哀家记住的价值。你,很好。”
“太后娘娘谬赞……”
“好得让哀家怀疑,你就是哀家曾经的那位故人。”
对方话锋一转,眼神逼上来。
陈照夜只作懵懂,道:“奴婢不明白太后娘娘的意思。”
“明白也好,故意装聋作哑也罢,就算你此番救驾有功,有些事情,哀家也必须要弄明白……你知道,哀家眼里从来容不得沙子……”
“是,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很好。”
太后摩挲佛珠的动作放缓,“哀家问你……”
“陛下!陛下!”
内监尖细的喊声在这石室中显得分外突兀。
众人纷纷转身,见那小内监激动得跪在地上发抖,眼神满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檀将军已将外面的刺客尽数拿下,大火亦被扑灭!奴才方才去外面寻探的时候,正听见上面祁大人的声音,似乎是带着侍卫在偏殿各个角落搜寻陛下踪迹呢!”
景帝霍地起身,大喜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奴才如何敢拿陛下与娘娘们的安危开玩笑!”小内监连连磕头,“阿弥陀佛,上天保佑,奴才已敲击石板回应了祁大人,现在只等方才那位姑姑重新开启机关,带陛下回去!”
“太好了!”萧知欢喜得眼泪都下来了,连连摇晃景帝袖摆,急不可待,“陛下,我们安全了!我们安全了……照夜呢,快让她来引路啊!”
“照夜?”“姑姑?”
“陈女官。”
太后敛去眼底冰霜,点头道:“去吧,哀家并不急于一时。”随后一拢宽袍,在众宫女簇拥下悠悠起身。
“是。”陈照夜屈膝,转向景帝,“陛下请随奴婢来。”
原路折返,走得便比方才快许多。在距离密道口最近的地方,能听见上方频繁的脚步声。
景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陈照夜先别开动机关,而上面那人像是与景帝心有灵犀,先是敲击地板数下,高声喊道:“陛下,是我。”
嗓音清沉,似石上清泉。
“祁溪!”
景帝一下便听出是多年挚友的声音。
“陛下,您在下面么?”祁溪又道。
“快,快开密道!”景帝不再迟疑。
陈照夜开启机关。
轰隆巨响,忽然倾泻而下的光明令密道中人纷纷抬袖遮挡视线。
骤然明亮起来的视线里,宫殿中的灯火、烛台,凌乱翻倒的摆置,以及空气里飘散的烧焦气味,都在提醒方才那场刺杀不是一场噩梦。
下一刻,她看见了祁溪的脸。
他比数月前瘦了,面上有疲惫的痕迹,圆滚灵巧的鼻尖还沾了些灰尘,可那眼睛依旧如春日乍破的湖面般温柔清润。曜黑的眸子像一面镜,只倒映出她一个人的容颜。
“我回来了。”他眨眨眼,无声地朝她做出口型。
刹那间,所有悬浮半空的思绪都安宁。
“陛下受惊了。檀将军已将刺客悉数拿下,他们大多是死士,被捉前咬破毒药自尽身亡,但……”祁溪压低嗓音,只让景帝一人听清,“据檀将军回禀,此事与赵王脱不了干系。”
“……赵王现在何处?”
“已被檀将军扣下,王府有左相大人亲自领人围住,刑部几位大人也过去了。”
“好,让他们好好地查,尽快给朕回话!”
景帝从未料想素来宽厚温和的赵王会生出谋逆心思,再联想到当初众嫔妃在他的封地出事,也许就是他有意为之,越想越气,恨不能立即提人来审。
祁溪察觉景帝气息渐急,想必气得不轻,安抚道:“今夜太后与诸位娘娘都受了惊吓,陛下还是先回宫歇息,待诸位大人审问清楚,明日再来回禀不迟。”
“嗯……就按你说的办吧。”
隔着人群,祁溪望向站在卫茉身侧的陈照夜。
陈照夜亦看着他。
——她的模样看起来尚好,唯发髻松散了些,应当没有受伤。
景帝遇刺,柳贤妃身亡,青芜宫失火……桩桩件件都是令人惊恐的大事,他担心她的安危,可他也相信她有能力自保,甚至帮助旁人转危为安。
“我没事。”陈照夜亦无声朝他示意,笑容灿烂。
———
太医院的人赶来后,为受伤的宾客做了简单医治,再由皇宫禁卫亲自护送回府。烧毁的偏殿有六尚局的人接手,太后与嫔妃也由赶来的各自宫人搀扶着回宫休息。
卫茉随景帝一同回太和殿,想必是要留宿。
“哎呀呀,可算回来了!”
陈照夜与木樨陪淑宁回宫,刚一迈入望舒宫,几名宫女内监立即上前将她们围住。
“我的好公主,您真是吓死奴婢了!好在平安无事……”淑宁身边的嬷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公主受苦了!快让奴婢看看有没有哪里磕坏……”
“嬷嬷,我没事,就是有些困了,你带我去沐浴可好?”淑宁揉了揉眼睛。
“好好好,老奴这就替您准备。”
安置好淑宁,陈照夜与木樨也被宫女们拉住,左右检查。
“好啦,我也没事的,不用看了。”陈照夜哭笑不得。
“听说青芜宫走水,我们都急死了。”说话的是卫茉晋升贵嫔之后才拨来的小宫女锦珀,圆脸蛋,生得有几分像故去的桃枝,“不是给大皇子庆贺生辰么?怎会又是刺杀又是走水?”
“是呢。”内监福子跟随卫茉时间最长,“卫娘娘无碍吧?听闻贤妃娘娘没了……怎会如此?”
“说来话长。”木樨打断道,“好啦,天色已晚,你们不会狠心到非要我与陈姐姐今天就要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吧?唉,真是遭了大罪,现在我是又累又饿,有没有好心人赏我一口吃的?”
“早备下了。”锦珀拍手笑,“刚熬好的南瓜小米粥和蟹黄包子,就在后面呢。”
木樨欢欢喜喜地去了,锦珀推了推陈照夜,道:“陈姐姐要不要也去用些点心?或想回房休息,我这就去给姐姐准备热水沐浴。”
“你这就不懂了,”才跑几步,木樨闻言又回头,做了个鬼脸道,“你的陈姐姐可没那么快去休息,估计连胃口都没有。她的一颗心呐……早飞到太和殿去啦!”
“太和殿?”锦珀不解,“陛下寝宫?你是说陈姐姐担心咱们卫娘娘?”
“你来得晚,还不知道咱们陈女官和陛下亲信祁大人情投意合,不久就要成婚。”福子也咧嘴笑,“祁大人前阵子不在京城,听说今夜刚赶回,宫里出了这种大事,必定是要去陛下那里说话的。至于说完话后么,祁大人又应该去哪里呢?”
“自、自然是来找陈姐姐!”锦珀恍然大悟,“我这就去给姐姐打盆热水来洗脸,重新上脂粉!”
“你们……”陈照夜哭笑不得,“快别闹,我跟木樨一起用些点心就准备睡下了。”
说话间,外面的禄子走进来通传,请陈照夜出去。
“哎,可叫我们说准了!肯定是祁大人来找姐姐!”
“不,是……”禄子面色有些凝重,“是太后身边的莲禾姑姑。”
寿康宫深夜来传,让陈照夜速速过去回话。
“太后娘娘?”锦珀错愕,“都这么晚了,还要做什么呢?卫娘娘也不在宫中,为何单独传召陈姐姐一个人?”
“无妨,你们先安置着,我去去就来。”陈照夜拍了拍锦珀肩膀。
快三更天。
夜沉如浓墨,树顶有几只鸟儿哑声振翅飞过。
后宫各殿大多都已陷入寂静,唯古旧巍峨的寿康宫灯火通明,所有宫人整装以待,不敢有丝毫懈怠——
只因那寝殿中雍容华贵的主子依旧没有要去歇息的意思。
“娘娘。”
一名有些年纪的宫女上前为太后奉茶。
“哦。”太后王氏如梦初醒。铜灯下,烛光映照的碧绿色小瓷瓶在她手掌泛出温润的光泽。
宫女窥见瓷瓶,目露讶异,却一躬身退开,知趣地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太后微微一笑,也不遮掩:“你跟着哀家挺久了,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宫女低头,“娘娘做事,必定有您的道理。”
“不愧是哀家宫里人。”太后点头赞许,“你们在宫中做事,只要跟对主子,忠心做事,结果都不会太差。而主子们的秘密,也从不会瞒着自己的心腹。不过么……”
太后褪下镂金护甲,倒出一粒药丸,以指腹碾碎,撒入面前白玉莲花茶壶里。
“没什么,下去吧。”太后慈和笑道。
——殿外,她看见莲禾与另一人的身影正逐渐朝这边走来。
“娘娘,陈女官已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