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沟子生产队……不对,现在应该叫北沟村了。
原本在十里八村寂寂无名,平平无奇的北沟村最近可是出了件大事。
村口。
北沟村着名情报站点——老梧桐树下。
一堆人围着,一人一把瓜子口沫横飞说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诶,你们听说没?就前两天上电视,上新闻那个秦首长,过段儿时间要来咱村。”
“胡老四 ,这消息你听谁说的啊?有没有谱啊?人家大领导能特意来咱这小地界?”
胡老四撇嘴:“什么叫有没有谱,你是刚从外头回来不知道,咱这可不是啥小地界。”
“你问问你奶,人家大领导是不是定好了要来,人家为啥要特意来!”
都不是疑问句,两句话下来就差直接指着不信的人的鼻子,说对方无知了。
那人下意识看向自己嗑瓜子嗑得乐呵的奶奶,一脸茫然。
徐老太拍了他一下:“你啊,以前跟你爹妈上外头打工,不知道咱北沟村有多人杰地灵。”
人杰地灵四个字一出,周围的吃瓜群众俱是一脸舒坦,与有荣焉。
“你知道村尾老乔家吧?”
老乔家?
年轻人想了想,点头说:“知道,中风的那个乔老叔嘛。”
说来那乔老叔也是个可怜人,第一任妻子死的早,第二任妻子据说是在城里跳了河,到现在都没法子去城里收尸去。
这辈子有俩闺女,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第二个媳妇带过来的。
亲生的那个闺女现在怎么样了他一个同村小辈不知道,反正是到现在都没回过村。
至于第二个媳妇带过来的那个……那个就牛了,被枪毙了,不管放到哪个年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据说是给人当后娘然后下药把继子给毒死了。
和她妈一样,到现在都没人给收尸。
按理来说乔广田,也就是乔老叔应该去收尸的。
可乔广田在听到消息的第二天,一觉睡醒人就中风了。
村里老人说这是急火攻心又发不出来,硬生生给自己憋中风了。
挺可怜的,到现在走路勉强能走,但得拖着一条腿,嘴歪眼斜的,说话别人都听不清楚。
可以说一条命就是勉强吊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没了。
只是村里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对乔广田不闻不问,这一点年轻人一直想不明白。
逢年过节村里干部宁可拎着东西去看村里的孤寡老人,也没人愿意去慰问一下乔广田。
他这次回来看见对方活的跟要饭的一样,还挺唏嘘的。
心里还埋怨过村里不作为。
年轻人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就说了个七七八八。
然后……又被他奶打了一下。
徐老太:“你知道个蛋!”
旁边人跟着附和:“对呗,你个小年轻知道个蛋!”
“那乔广田现在造那个死样儿,他活该你知不知道?还什么第一任妻子死的早……你知道她咋死的吗?”
年轻人摇头。
那时候他刚出生,一个奶娃娃,他上哪知道去。
徐老太白了孙子一眼:“不知道还不会打听,就知道瞎同情,乔广田原配就是被他后娶的张寡妇给气死的!”
“张寡妇那人可不是个东西……”
一时间,通过徐老太的讲述以及周围人义愤填膺的补充,年轻人算是充分了解到了乔广田家的糟烂事。
听之前——乔老叔可怜。
听之后——乔广田有这下场这不是该的吗?
胡老四见小年轻听得一脸震惊愤慨,立马坏心眼的又扔出一个大雷。
“这马上要来咱村的秦首长,他夫人啊,就是从咱北沟子村走出去的……就是乔广田他亲闺女,乔若芙!”
他说得摇头晃脑:“别看我就只比秦夫人大几岁,可说句脸皮厚的话,那位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看着,然后一块儿长大的。
“在后妈手底下讨生活不容易,尤其再加上乔广田那样不负责任,对继女比对亲生女还好的爹……”
他唏嘘的把乔若芙从小到大他知道的经历讲了一番……
还讲了乔若芙是怎么被后妈害得换了亲,替继妹嫁给了当时已经瘫痪了的准妹夫。
之后又是怎么在男人风光后被继妹眼红、介入家庭,被害到离婚。
离婚后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改嫁给了秦首长,儿子又被继妹下药毒死 。
最后在仇人伏法之后,心灰意冷的和秦首长一起离开了伤心地……
胡老四论说书算得上是一把好手,乔若芙的经历经他这么一讲,旁边已经有人开始跟着抹眼泪了。
就连第一次听到这些的年轻人都跟着旁边的老太太一块儿拍大腿。
“这、这……这秦夫人可算是最后苦尽甘来了,要不然前半辈子过得那么苦,老天再不开眼这一辈子可怎么活啊。”
“说得就是啊,得亏是苦尽甘来了,所以这么多年咱村里从来没拿乔广田的事骚扰过若芙丫头。”
后边那句话是从村长媳妇嘴里说出来的。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不声不响听到现在才出声。
“田嫂子,您来啦?”
村长媳妇笑着点头:“是,我看这块儿挺热闹就过来凑凑热闹。”
“若芙丫头的事我记得清楚,那时候我家老田还没当上村长,当时咱这儿还是生产队。”
“乔广田一出事,我家老田就说这事儿咱不能通知若芙丫头。”
“老话都说父慈子孝,父不慈咱们不能把个累赘扔给若芙,还要要求若芙回来接手这个累赘。”
“咱们这当叔婶的都看不下去。”
“所以这么多年,乔广田一直都由咱们村子上照顾,虽说不算多仔细,可至少有事有人帮着搭把手,也让他一直活到了现在。”
“现在若芙丫头在外边混出头了,没忘本也没忘记咱们这些乡亲,早就和村里打完招呼说要回来捐款。”
“要帮咱们村修路修学校,还要建厂解决咱村里年轻人的就业问题。”
听村长媳妇说到这儿,众人眼睛都是亮的。
“这是好事啊!对啊,好事啊!”
“可不就是好事嘛,这十里八村混出头的人多了,有几个像若芙这么有良心?”
村长媳妇说话干脆利落。
“反正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谁要是说她一个不好,小心咱村里容不下那样不知感恩的人!”
“婶子你放心吧,咱都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
“对,没人能说那混蛋话,谁要是敢说老娘第一个撕了他的嘴!”
刚才同情乔广田的年轻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人群之外。
一道蹒跚身影渐渐走远,和所有的热闹与激动背道而驰。
他拖着一条腿,脸上的表情似回忆也似怅然。
乔广田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过来凑个热闹,竟然会听到这些。
原来……在别人眼里,他沦落到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地步都是活该。
一点不招人同情。
他下意识走了老远,一直走到原配卢椿莺的坟包前头。
看着眼前杂草丛生的坟包,他摸了摸墓碑,口齿不清的说。
“椿莺,好久没来看你了。”
天阴沉沉的,乔广田眼眶发热:“最近总是想起你,有时候还会想你要是活着,是不是咱们一家……”
他话没说完,天空中一道闪电打断了他的话。
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乔广田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后悔了。”
“年轻时候被张秋来迷了心肠,贪图和她在一起的刺激,可等你走了我才发现……她不如你。”
“可当时事情已经那样了,我也挨了不少笑话,没法子,离婚难看,就只能那么和张秋来凑合过日子。”
他又摸了摸墓碑,眼神怀念:“你一定怨我对咱闺女不好,我是对她不好,可我没法子。”
“我要是对她好了,张秋来还不定要怎么针对她。”
“而且……咱闺女的眼神你是没看到,从小看我的眼神就跟带了刀子一样。”
“我啊,有时候都不敢看她,不像珊珊,会围着转嘴甜喊我爸……”
想到继女的下场,乔广田脸皮不受控制的抽搐了几下。
“不提珊珊了,那也不是个好东西,都不是好东西,好在女儿现在出息了,嫁给大领导了。”
“我刚才听他们说咱闺女二嫁嫁得好,大领导爱重她,继子继女也孝顺她,她还和大领导生了一对儿龙凤胎,过得别提有多好了。”
他扯动脸皮笑着说:“我还没见过我的外孙呢,也不知道长得和我像不像。”
那笑声粘腻含糊,像躲在阴沟里的蛤蟆。
天空乌云翻涌。
乔广田深深的看了墓碑最后一眼,语气竟然有些得意。
“你要是还活着就好了,可惜你啊,气性大,没福气,罢了,大不了以后女儿孝敬我的时候我想着点儿你……”
他可记得刚才村长媳妇说,女儿这些年对他不管不顾不是不孝顺,是压根不知道他这边出事了。
被村里瞒住了。
这马上就能知道了,乔广田想着,他的好日子,怕是也要来了。
那样的大领导家庭总不会容许有妻子不孝亲父的家丑。
哪怕是为了名声,女儿女婿也不会不管他……
乔广田越想越美,越想越忍不住笑。
就在他伸手再一次触碰原配墓碑的时候,天空一道雷声炸响。
乔广田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听身后忽地响起一声尖叫——
“乔广田被雷劈啦!诶呀我的娘啊,我就说这边有动静吓人吧啦的,寻思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好看到乔广田被雷劈啦!”
“快来人啊!都糊冒烟啦!这不劈得外焦里嫩了嘛!”
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十几秒,乔广田仿佛于满眼的金星中,看到了一道熟悉身影……是卢椿莺。
对方好像在对着他吐口水和冷笑。
恍惚间,他脑海里忽地闪过年轻时的一幕,是卢椿莺刚生下女儿坐月子的时候。
他当时第一次当爹,高兴激动极了。
卢椿莺问他会不会因为生了个女儿就嫌弃她们娘俩。
他当时是怎么做的来着……
对。
他指天发誓说以后要是敢嫌弃妻女,对妻女不好,那他一辈子孤独终老天打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