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内城。
白府之中,家主所居的听风院还亮着柔和的橙色光芒。小院方圆百米的范围已经设置好了结界,无论是声音还是画面都被完全隔绝。望向那间亮灯的书房中,透过虚掩的门扉,少年银色的眼眸映着灯火,幽蓝的法力光晕在他周身徘徊,赛瓦因星仪和其他星体的模型在深色的背景中上下浮动。少年缓缓伸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啜饮一口,引得那些星体也随之上下浮动。这样的场景却并不会惹人发笑,正相反,强大的修行者绝不会轻视眼前的少年。他所理解的修行之路过于宏大,而在这条路上行走,若有一步不慎,便会身死道消,化为无垠宇宙中的一缕星尘。但现在,他已完全将过去的修行法与自己全新的修行法融会贯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玄妙境界。他的气质也随之改变,举手投足之间仿佛都带着常人难以领悟的智慧。
书桌对面的座位上,白家家主白天有些散漫地倚靠着椅背。岁月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无论是作为白大学士还是白家家主,各种繁琐的大小事务都严重消耗了他的精力,满头的白发让还未到五十岁的他看起来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他过去的四十八年生命中,能像如今这样放松地坐着的时候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他所处的场合都不允许他摆出这样的姿态。而如今,在他自己唯一的儿子面前,他可以暂时的放松一下。
今夜,父子二人已经在这隐秘的结界中畅谈了许久。从苍生百态到帝都朝政,从个人修行到家族运作,他们的商议与决定不但影响着他们二人的人生,也影响着白家乃至帝都其他家族的命运。也是在今夜,白天才忽然发现自己这个从小就听话懂事的儿子,如今居然有了这么多新奇的想法,与他有了这么多分歧。在他每日走出家门,坐上汽车前往朝堂之时,那双在背后默默注视着自己的银色眼眸已经悄然成熟。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时代的变迁造就了父子二人不同的观念。白天这一生为家族与帝国奉献许多,他自然不会考虑“背叛”这些倾注他心血的体制。可白星野这个在觉醒后时代成长的少年,他看到的不再是朝廷与大家族之间微妙的关系纠缠,而是法力工业的初步应用和修行体系的开发完善,于是他才会说出那句:“我觉得,包括白家在内,所有家族体制都是社会落后的一面,早晚会随着时代的进步消亡。”
“家族消亡?若是按你所说,白家这种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体制应该被直接消灭?连同那么多游手好闲的贵族子弟一同消灭?”直到如今,白天依旧难以想象如何让九大家族这样的庞然大物直接消失——当然有一个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呈云灭殷后,殷朝曾经有权势的大家族被直接满门抄斩,项家甚至因为太过贪婪暴虐而被太祖下令诛杀九族。只要杀光这些麻烦的贵族,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当然不是,父亲。没有人需要为此付出生命。只需要一股力量,比如皇帝,将大家族的财产全部收缴,废除贵族制度,将所有贵族贬为庶民,便可解决问题。旧日贵族可能的反抗,如今在强大的修行者面前也变得不值一提。”
“孩子,你将问题想的过于简单了。皇帝保留各大家族,当然不只是为了给自己增添麻烦,留下隐患。事实上,皇帝和大家族之间的争斗只是社会安定之时的一些利益交换。如果出现另一股新势力想要瓜分他们的利益,挑战皇帝的权威,那么他们就会成为皇帝最忠诚的臣子,与皇帝紧密团结在一起。皇帝不会终结延续千年的家族体制,除非他得到了另一股更强大力量的助力。”白天自然理解这一点。皇帝与各大家族之间的争端并非你死我活的争斗,只是对于利益分配的来回拉扯。
“那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股新的助力呢?”白星野伸手捏住一颗划过深沉宇宙的彗星,能够阻挡它的事物在引力的作用下形成平衡,不会出现在前路之上,而其他的星尘和小行星则会被高速掠过的彗星撞碎。“就像不断崛起的资产阶级,从工业时代开始,便有擅长抓住机遇的人靠着一些发明或关键的投资,一跃成为上流人物。他们没有高贵的血脉和出身,也没有足够的政治影响力,但却有着雄厚的资本。曾经,文帝将这些新兴的势力引导着前往在因蒂斯潘达隆角海战中战败的凯尔德,让他们占领凯尔德的市场,同时减小在呈云本土的影响力。此举是一举两得的妙计,没有破坏安定的秩序和经济发展,还让这一新兴的社会力量无法在地方掌权。可凯尔德在黑皇帝登基后的一系列政策都让之前涌入的呈云资本家收到制约,纷纷选择返回呈云投资发展。近年来,东部的港口城市发展地尤其迅猛,听说那里的资产阶级已经选择交流联合,形成了一股不亚于大家族的势力。”
听到这里,白天点了点头,赞同白星野的说法。“这件事真切无误。前日,内阁代陛下批阅各地奏章时就商议将晋海方面的消息整理一番呈交陛下。近年晋海的发展异常迅猛,隐隐有成为帝都之下第一大城的态势。北大洋航线开辟后,艾尔玛联邦与呈云的贸易更加密切,而北方沿海最大的港口城市便是晋海,商人逐利而行,资产阶级在那里寻求发展再正常不过了。可你又怎能断定他们会与皇帝合伙对大家族出手呢?”
“父亲,一切事物都是不是静止的。就像是现在你我面前的书桌,虽然看似纹丝不动,但这也只是相对的。我们的星球在不断自传,这桌子自然也会跟着不断移动,只是在我们现在的视角无法察觉。同样的,君主专制和贵族政治也是之前农耕时代的产物,进入工业时代后,便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落后于时代。与工业时代伴生的是工人和资本家,资产阶级当然会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当下一个时代到来时,或许资产阶级就会变成落后的势力,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但现在,他们仍是在推动时代前进的。”白星野将自己的观点娓娓道来,所展现出的对事物的成熟认知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觉醒为人类带来的不只是战斗中的暴力手段,还将人类于自然界中超越一切生命的智慧提升到了下一个高峰。
白天短暂地沉默了下来。他在思考白星野的言语——认真的思考,而不是将其当做孩子的疯狂幻想。也许他的思想仍旧在保守的封建制度中停留,但他作为父亲的一面却对自己的儿子展露出了最大的尊重与包容。现在,他还不能断定白星野的想法是对是错,但他的思想的确是有理有据的推测,而非信口开河的胡诌。今夜是他主动提出的漫谈,所以他不会告诫白星野多考虑现实与家族的情况。相反,他更好奇一件事:“你是从何处得出这些理论的?”
“是从修行之中,父亲。”环绕着白星野身体的深沉宇宙中,孕育生命的赛瓦因星在遥远太阳的照耀下映出梦幻的蓝色光芒,与更多遥远的星光温柔的融汇,他的声音中仿佛也蕴含着星空的智慧:“修行之路上,我仰望着遥远的星空,逐渐理解动态与变化的真理,那同样也是宇宙的真理。人类是宇宙的造物,他们所发展处的社会自然也能用此等真理来理解。然后,我又花了些时间通读历史,真理与知识结合,我的思想便演化到了如今境界。”
“原来如此。不过,你现在告诉我这些,目的应该不是让我立刻把白家一切财产交给皇帝,然后将家族解散吧?”严肃认真的讨论告一段落,白天的嘴角微微上扬,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当然不是……我还没有傻到这种地步。只是,我们之后的决策要改变一下了……”
“哈哈,星野啊,我只是有个猜想而已。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让你为家族贡献会剥夺你的自由,让你感到痛苦?之前你对我提起过不少次你在学院中遇到的那两个朋友,说到他们的时候,才是你最开心的时候。你想在自己的青春中与他们相伴,一起行走江湖,游历世界,我说的没错吧?”在白天布满皱纹的脸上,灿烂的笑容正沿着那些沟壑流淌着,化为室内柔和灯光的一部分,照在少年年轻的脸上。
父亲突如其来的言语完全命中的白星野的内心,很快,他的脸颊上便浮起了两抹红晕,刚才的成熟被戳穿后,属于少年的心愿和那一丝不愿长大的幼稚让他羞涩不已。可是,很快他的心绪就被卷土重来的迷茫占领——他心中复杂纠结的感情与自己的两位挚友紧密相连,比起这个无趣的家族,他们才是自己生命中更重要的部分。可是,父亲的养育之恩,血浓于水的亲情,他又该如何去权衡,如何去报答?
“不用担心,儿子。虽然我看着不年轻了,但还能活好些年头呢,不至于直接将白家这个麻烦的烂摊子直接扔在你身上,以此剥夺你的青春,让你做你不愿做的事,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痛苦。之前让你频繁在家族活动中出席露面,展示实力和才华,不是让你提前熟悉家主工作,也不是将你当做继承者来培养,只是父亲需要借你的名头罢了。自白峰回被云溪杀死后,白家一直没有实力强大的修行者坐镇,在各方争斗中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人心惶惶。现在,你年纪轻轻便有了变化境界的强大实力,前途无量。不但让白家人恢复了信心,也震慑了其他大家族。”
白天顿了顿,望着桌上放置的其他家族为了庆祝白星野突破变化的合理,接着叙说道:“所以,你也该明白了。我借的只是你的名头,而非你的实力。现在的局势下,帝都中不太可能直接爆发战斗,不用你为家族而战。接下来至少五年的时间,你都不用考虑家族的事情,随意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会告诉他们你需要出去历练,没人会反对,也没人敢反对。我啊,还是多少能给自己的儿子一些特权的。”白天又放肆的笑了起来,终于,他从自己掌握的权力中得到了一丝真正的快乐。
“父亲……”即便如此操劳,这个白发苍苍的男人依然没有忘记关心自己的孩子。他那有些瘦弱的身体上,到底扛着怎样的重担?直到今日,白星野才对此有了几分了解。如果说这个少年现在明白了某种感情,那一定是父亲对孩子那如山岳般的爱。
小院中的灯火终于熄灭,今夜,这对父子都解开了心中的郁结,得以在这个雪夜中安然入眠。
……
神谕广场上空,低空悬停的飞艇成为了罗瓦尼城居民这几日津津乐道的话题。无论是震惊还是好奇,他们最终都没有得到答案。没有卫兵阻止他们接近神谕广场,也没有人主动向他们解释,于是各种传言就开始在人群中蔓延。虽然大多猜测都相当奇异抽象,但好在没有人做出攻击皇宫周围事物的这种蠢事。清晨,早起的罗瓦尼人打开窗户,看到了这几天纹丝未动的飞艇下忽然有几个人顺着绳梯攀爬而上,随后,这头洁白的巨兽重新开始运转,准备前往下一处目的地。
最后登上飞艇的正是曜辰明和星栖。刚刚,他们才向皇帝伊缪告别,感谢他这几日的照顾。临近新年,曜辰明要赶快让飞艇返回呈云,让这些与他们同行将近一个月的艇员们回家过年。新年之时,他也想再回家一趟,与母亲共度新年。未来的时光如此短暂,每一个看似平凡的今日都要好生珍惜,让遗憾无迹可寻。
日光穿过迷蒙的薄暮,绳索上的露珠如珍珠般闪烁着梦幻的洁白云影。飞艇掠过罗瓦尼城的天际,向东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