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井巨大空洞的一侧,炼金铝锌材料熔焊而成的钢铁骨架笔直地刺入深渊,犹如一柄巨人铸成的长剑,剑锋直指地心。安德烈和亚伯拉罕两位专员全副武装站在升降台上,作战服表面蒙着一层冷霜,防护栏交叉将他们护在中心。
“启动升降机。”雷纳德博士下达最后的命令。
控制台前的专员接收到指令,用手指向额头、胸膛和肩膀分别点了一下,做了个天主教徒的祈祷礼,手中的钥匙插入控制板,转动半圈,按下了弹开保护盖的启动按钮。
电站锅炉全功率输送电力至这台机器,电流沿着密布的缆线灌注进每一个零部件。脚下的升降平台细微地颤抖,它在电力的灌输中松动了几分,钢索和滑轨不再锁定。
伴随这丝松动,数根钢铁管芯内部开始向外排压,喷出高压气体。平台顺着向深坑延伸的双柱导轨匀速下降,一节节交叉钢架从安德烈专员眼中上升,地底弥漫的阴影笼罩了他的脸庞。
“我们没有装电灯吗?我这里什么也看不见。”安德烈专员对着肩带上的无线电说。
“我也看不见。以上。”亚伯拉罕专员说。
钻井内部驱逐了光芒,这里比想象的还要漆黑,如果不是刻意有在眨眼,安德烈专员根本分不清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睁开的。
“稍等一下。”
“勇敢的心”研究所里很安静,声音波动、气温、空气成分甚至两名专员的心跳频率等等数据都被传输过来,综合情报部的专员们专注于记录分析,时不时有走动也是轻轻的。雷纳德博士正站在最里端一张指挥台前,有椅子但他没有坐,墙面是数台高清显示屏,眼睛死死盯住昏暗的屏幕。
周防坐在旁边的位置上,身上斜背着“赭砂”那把咒刀。他十指交叉沉默不语,和雷纳德博士共同看着这片显示器,其中一面显示器上有两条绿色的心率线,这代表执行任务专员的生命体征。
他看了眼时间,不再沉默:“雷纳德博士,容我先失陪一会。”
“怎么了?”
雷纳德博士转脸看周防,很奇怪他居然想要缺席拉撒路计划的开端,按照规定理应全员不允许离开岗位的。周防在他心里并不是这样践踏规矩的家伙,尽管周防在公司里一向听调不听宣,但能来到这里的无不是胸怀大志之人。
“我要去见个人,很不巧这件事在今天必须处理,事关家族秘辛,我申请暂离此次行动。一旦有情况就联系我,我会立刻赶回来。”周防戴上金丝框眼镜,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儒雅的笑容。
“那很可惜了,你要错过炼金史上的一大壮举了。我准许了,尽快回来。”雷纳德博士凝重地看了他一眼,谁也猜不透周防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但他只希望一切能以大局为重。
周防默默地从研究所里退出去,谁也没有多留意。
雷纳德博士重新回到指挥线,将对讲机举到嘴边:“打开灯光。技术组收到请回复。”
“收到。”
升降机里亮起两盏通电的白炽灯,照亮了周围的环境。安德烈专员的眼前已经不见了土石,钻井的凿壁深入玄武岩层,他们的施工队就是在这里花费了半月的时间。
两边成年人大腿粗的钢筋吊线越延越长,随着升降机的一阵晃动,导轨重新卡死,他们到达了钻井的底端。
升降机铁门朝两侧打开,他摘下手套感受出坑底气温明显升高。雪从最上端的井口落进来,在过程中就融化成了水滴,顺着岩石的棱角凝落,已经蓄成了一小片水滩,泛起圈圈涟漪。
安德烈专员向下看了一眼,升降机已经到底了,而坑洞却没有,底下还有螺旋状的通路,一直深入进漆黑的暗影里。
他和亚伯拉罕专员的位置位于半边岩块,除了升降机以外几乎没有别的落脚点,只有顺着墙沿继续往下。
“我们在施工的过程中挖出了自然形成的洞穴,通往墓所的岩窟还在底部。这条螺旋岩梯深度大约三十米,锚点承重没问题。”雷纳德博士说,“升降索在你脚边。”
安德烈专员根据指示把升降索在固定的锚点扣好,另一侧连接上作战服的锁眼,拉扯两遍确认锁紧。他那副模样一下子就成了个专业的洞穴探险员,背上沉重的压缩氧气瓶,气压调节完毕,面罩就位。
亚伯拉罕专员身为他的队友同样是个老练之人。亚伯拉罕来自中东分部,他有一半的犹太血统,母亲是个美国人,家族世代钻研炼金学,加入米德加特公司只是为了在探索世界的道路上更进一步。
无数炼金术的传承者都是这样,看到了一座山,就会想翻过了这座山会看到怎样的风景,看到了一片海,就会忍不住问海的那边是什么。他们愿意死在山腰,不愿死在谷底。
在拉撒路计划之前他们原本没有过交集,但在两个月的集中训练里逐渐熟络了起来,抱有共同的理想的两人往往不用交流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们这样的人天生就应该同路而行,有一句话叫做“羽毛相同的鸟自会聚在一起”。
受过专业训练的两人牢牢控制着绳索,释放下降速度,在壁面上像两只反向弹跳的蚂蚱,接触岩壁的一瞬间弹跳,同步往下速降。
深入螺旋井的同时热浪浸没了他们,他们相当于在进入火山内部,升降机的光晕离头顶越来越远。安德烈专员打开了肩头的便携电灯,白色的光带穿透力有限,只能照出四壁的大致轮廓。
他和亚伯拉罕专员速降至螺旋井尽头,面前是这一处洞窟,曲径如蛇,伸往未知。空气安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们除了彼此,和外界的联系只有一部低频无线电。
“这里很热,氧气有些不充足。”安德烈专员看了眼腕表上的空气动态监测。
地下750米,缺乏光源、空气,死寂。
他和亚伯拉罕专员一前一后,摸着石壁磕磕碰碰地前行,灯光照亮嶙峋的道路。
这里已经完全隔绝了人世。这样高危的环境只有苏联人作业过,和一般的矿井不同,极考验个人素质。安静到极点的昏黑甚至容易引发幽闭恐惧,在这种地方你最该恐惧的不是意外发生,而是脱离人世的孤单,当你陷入绝境时猛然发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以这份工作绝不能有任何个人失误发生,公司只能选择让少数精英下入王庭。这不是什么小学生春游,下去的人可能有去无回。
安德烈低头弯腰钻过一块上方凸起的岩石,说:“我很好奇这地底的空洞是怎么形成,王庭为什么会被掩埋在这里?”
“地震。”
雷纳德博士说,“你见过八级以上的大地震吗?地表破裂现象让整个大地撕裂开,上面的东西掉下去,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再轰隆一声合上,此后永不见天日。”
雷纳德博士那边对洞窟的画面一览无余,另一张显示屏上是洞窟的完整建模,远程指挥着他们该走哪条路前进。
“无人机先前的探索发现这条洞窟其实有残存的人工痕迹,可能已经距今几千年了,推测是当年的大地震里有人拼了命想要找到一条生路。不过很可惜,这里应该没有活人出来过。他们没能挖穿。”雷纳德博士通过无线电说。
“几千年后的我们代替他们挖穿了。”安德烈专员费力地钻着岩缝,“可他们是为了出去,而我们是为了进去。”
亚伯拉罕专员的频道插了进来:“这让我想起来一本叫《围城》的书。”
“‘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安德烈专员不禁笑了起来:“书里那句话指的是婚姻,不能通用在这里。”
“我只是想到了。”
一块碎石不经意间被踢开,滚到黑暗的角落,除了对话以外它成了唯一的杂音。安德烈专员再度费力地钻进岩石间拥挤的缝隙,靠着手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子撑了出来。
迎面扑来的是滚滚热浪和炽烈的火光,空气仿佛被烧得扭曲,温度高得几乎要将人的脸皮烤熟。好在气凝胶内衬的作战服替他们阻挡了绝大多数的热量,否则人无法在这等温度下活动超过十分钟,气温能慢慢把内脏烤熟。
安德烈喘着粗气,只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他仰头望向头顶,呼出的气息在面罩内凝成一层白雾,模糊了视线,只能靠手套去擦拭一把,勉强看清前方。这里和之前不一样,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狭隘,火山内部的空洞被雕刻得浩瀚无边,简直是一角沉没于地壳深处的世界碎片。
嶙峋的钟乳石从穹顶刺下,如同千百柄倒悬的长矛,有的甚至上下连接到了一起,组成一根根参天的石柱,几个成年人合抱也丈量不了的粗细。它们同时也形成了对这片空穴的支撑,这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些石柱同时也是承重柱,如果没了它们山体中无法存在那么大的空洞。
炽热的气浪裹挟着火山的怒意在空洞中回荡,安德烈的心脏在胸膛里猛烈跳动。
他终于面见了王庭。
那座雄伟的青铜古城真的就在火山内部,残破的城楼隐约还有昔日辉煌的痕迹。它半镶嵌、半熔铸在岩壁之中,熔岩河在城下流淌,流光赤红,像一条燃烧着的龙蟒在酣睡,一直延伸到他们脚下。河中的岩浆时不时被激发,高高抛起,落下时砸出火焰,无数巨兽的骨骼矗立在流动的岩浆中,千年没有碳化。
“这里是怎么了?”亚伯拉罕专员胆战心惊地问。
“战争。”
安德烈专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保持清醒的头脑,目光掠过一根根撑起穹顶的石柱。在石柱之间密密麻麻地插满刀碑剑冢……看到那些腐朽的剑锋、半截的长矛、刀枪的碎片,不禁想到这里应该有一座万人共葬的坟墓。那股肃杀的战场气息压迫着他每一条神经,安德烈专员只感觉灼热的空气快把肺烫熟了。
“当年为了杀死初王,这里爆发过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王众与人类军队死在这里。没想到那场战争的遗迹因为深埋地下,还能至今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