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崔浩应拓跋月之请来到金玉肆。
下人把他领到拓跋月的主事房。
之前,皇帝已命崔浩协助拓跋月查账并纠治贪腐,故此,他对此事极为关切。
二人见礼后,阖上房门,门外立着各自的心腹,以免被人窃听。
拓拔月拿出去岁的计簿,说她有所发现。
计簿从四节当中各抽一册,以免崔浩看不过来。
“白马公,您请看,在计簿中从未出现对废料处置的记录。但我查过库房,竟没剩下一块废料。这不寻常。”
崔浩逐一看了,道:“这里面有何端倪?”
“金玉肆的情况和别家不同。官员贪墨,有迹可循。或加重赋税,或大兴土木,或偷工减料,或虚报开支,或瞒报人口,或哄抬市价……但金玉肆是官营之业,很难有人从中谋私利。这也是我一开始就从私肆查起的原因。”
崔浩颔首:“然也。”
“可能是走漏了风声,被人察觉到了异样,故此冬节的计簿,与我派人索要的购物鸿单,完全对得上。故此,我想了一个法子,让人去查质库。”
“通过质库中抵押的金玉、鸿单,再与收来的计簿加以比对,是个好法子。”
“没错。”
“可有发现?”
拓跋月面上浮出一丝得色,把案上的匣子递过去。
匣子里,有十余张鸿单。
崔浩凝神细视,鸿单上的金玉售价,明显比计簿上的要高。
但他眉间喜色只一闪即逝。
“这算是一份证据,但凭此证据,只能认定私肆计簿作伪,匿税漏税。”
拓跋月眸光落到计簿上:“我怀疑,有人把制作金玉的废料,偷偷运到私肆去了。此事可查,但需要时间。”
崔浩何等聪明,立马想明白个中关节。
“制作金玉,必有废料,但此前并无处置废料的法则。公主说‘需要时间’,可是说,要等年后工匠开始做工,再找人暗中窥察?”
“正是。私肆既做阴阳账簿,又拿官肆的废料,便宜都让他们占尽了。”
这就不难解释,为何私肆所出的金玉,样式虽好,却用料不佳。
“此法可行,但私以为,也只能揪出金玉肆里的内应。对方可以解释,法无定则即可为,他只是卖点废料,说不上是大罪。至于私肆……”
崔浩忖了忖,又道:“他们可称自己想节省成本,一时迷了心窍。藏在背后的大东家,仍可脱身。”
“这不是重点。”
“哦?”
“既然逮住了官私勾结的证据,便可顺藤摸瓜。小逞手段,不怕他们不招。”
崔浩沉吟片刻,道:“此事定还有一番曲折,不过,现下也只能如此了。”
“我还有个想法,”拓跋月道,“与其让人偷卖废料,毋宁将之炼化、切碎,制成小件。”
“制成小件,卖给寻常百姓?”
拓跋月颔首:“价格低廉,百姓买得起。”
“此言甚是!如此一来,百姓们皆沐受皇恩,实乃大善。”
“私肆仍然开放,我们也不与他们争利。”拓跋月凌空指了指,一上一下。
崔浩沉思不语。
很显然,她的意思是,如将购买金玉的人群分上中下三层,官肆做的是上、下二层的生意。
念及此,崔浩不禁叹服:这本生意经,被她弄明白了。
“当然,这得看他们合不合作,愿不愿交代背后之人了。”拓跋月淡淡一笑,“毕竟是从官家手里漏出的生意,他们不愿做的话也有的是人做。”
“此言在理,不过,据臣之见,官肆要想多盈利,还要在样式上下功夫。”
官肆用料上乘,也不弄虚作假,这是人所共知的,但近几十年来,官肆的样式陈旧不堪,无甚新意,只怕连贵族的心都留不住。
崔浩顿了顿,笑道:“不瞒公主,以前臣给夫人买了金簪,没几日她便拿着金簪去私肆,让人把它炼了再重做一个。”
“官肆的样式的确不好,我在接管金玉肆之前,买过几个物件。模样倒还不错,但事后才知,那几件全是从西域那边进来的。”
说至此,她想起一事,道:“对了,明日,我要与吐谷浑使者见面,届时不妨与他详谈。”
“谈何事?”
这使者,说的是拾寅。
“吐谷浑境内,黄金、铜、铁、朱砂,产量很大,他们的开采、冶炼、雕琢之术远胜于国朝。”
这话说到崔浩的心坎上。
实则,还未回朝之时,崔浩和皇帝还提及与吐谷浑的合作一事。
彼时,皇帝见姑臧城的兵器库中,并无大夏龙雀,有些纳闷。
崔浩便说,这大抵是因沮渠牧犍对秘方深表怀疑,不愿一试。但他又称,这不妨事,吐谷浑长于铸造,可让公主与拾寅相谈。
此事未成。
正好永昌王提议让公主执掌金玉肆,皇帝便说了句“你们倒都挺看重公主的”。
伴君如伴虎,面对雄于猜忌的皇帝,纵是宠臣崔浩,也不便多言。
现下,拾寅在平城已盘桓数日了,眼见着就要回国了,但作为宗主国的大魏,却无人能撬开拾寅的嘴,让吐谷浑的工匠传授矿采、冶炼之术。
不如,便让公主与之先谈金玉雕琢工艺,对方或能应允?
崔浩忙把这想法说与拓跋月听。
她思虑一时,方才开口:“传授矿采、冶炼之术,事关吐谷浑的立国之本,他不会轻易答应。但若只向他要一二匠人,指点金玉雕琢工艺,想必不难。”
她顿了顿,道:“不过,也许我……”
一语未毕,门外传来报奏:“公主,叱罗清回来了。”
“叱罗清?这时他不是在虞记做监理么?”
前日,拓跋月便给叱罗清等六名官宦子弟,安上了“监理”的头衔,派到虞记、梅记、谈记去了。
不过才两日,他能有什么发现?
莫不是受了挫,回来跟她哭鼻子了?
“让他进来。”
拓跋月摇摇头。
人跟人的差距很大。叱罗结很精明,他的儿孙辈却后继乏人。
按辈分说,叱罗清是叱罗玮的大侄子。
但这个嫡出的小郎君——全族的希望,一直吊儿郎当,得过且过。
记得,刚接掌金玉肆的时候,拓跋月还训斥过叱罗清,但他扁扁嘴就要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也收起了后面的狠话。
但这次,拓跋月准备硬起心肠,非得把他拎出去干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