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微岛岛主最先开口:“她如今在哪儿?”
墨戎寨黎母轻抬眼睫,“按照心魂封印所示,她如今就在魔域蚀月宫中。”
蚀月宫,魔域宫城。
这个时候,沉默许久的戚苍暮开口:“既然是我淬灵仙府的人,那就理应由我淬灵带回来。”
墨戎寨黎母冷冷地看着戚苍暮,眼中有疑虑。夷微岛岛主也同样不作声。
雪燃玉是这里面最年轻的,他垂眸心底暗笑,
【他们这群人,还真是怕,既怕需要自己站出来担了全部因果。】
【又怕站出来承担一切的这个人会有异心。】
雪燃玉征询几人意见:“既然,戚长老都这样说了,不如就让淬灵去做罢。”
几人默不作声,算作同意。
黎母接着开口:“那烛氏阴呢?”
“他逃了。”雪燃玉不咸不淡地开口,仿佛这并不是一件大事,“但他迟早要回蚀月宫,他不会甘心将这图谋的一切付之一炬的。”
夷微岛岛主:“兴许,就是在那位成婚之时。”
如今几乎整个灵域都知晓了这件事,那个让众人忌惮的毒物,竟然生出了常人情愫。
他把那人藏得紧,两域之内,谁都不知那人是何种模样。
成婚,可笑!
不过,不重要了,他们只把这件事当个奇异的谈资。
黎母最后不忘提醒戚苍暮:“既然是要把她带回来,那小毒物成婚时,想来是最好的时机,戚张老你可不要错过了。”
戚苍暮只是用极度轻慢地眼神瞥了一眼她。
随后,他的虚影就在这九寒塔内散去。
几人没再提什么,也都接连离去,只留下了雪燃玉一人。
雪燃玉在九寒塔上待了许久,才下了塔。
辛泓在塔下等他,“师父。”
这个孩子已经长到了他兄长当初离开这里的年岁,只是他眉心的那颗朱砂仍旧殷红。
——“辛泓,你想回家么?”
——“我没有家,师父。”
雪燃玉冲他笑了笑,想伸手抚他的发顶,却又收回手。
他劝道:“回家一趟吧,辛泓,回去看看。”
辛泓沉默了片刻,对他躬身施礼。
“是,师父。”
冬山如睡,辛泓在黑线小径上蜿蜒下行,茫茫雪色中,那点朱砂早被隐去。
独有雪燃玉一人山中。
是的,回家吧。
天地之间的每一次转折一褶,展露于每一份生灵面前,都是一道天堑。
假如浩劫仍旧降临,会有很多人,不再有家。
……
……
天明之际,亓鸩正专注于用手去绕任晚的发丝。
墨发,在他指腹上打上结,又被轻易地滑解开来。
任晚坐起身问他:“亓鸩,你想为我梳发么?”
亓鸩眼含笑意:“可以么?”
任晚点点头,伸手环揽上他的肩颈:“当然可以。”
亓鸩得了示意,抱起任晚,让她坐到了那边放着玉水鉴的桌前。
任晚穿着一身青绿里衣,一头发丝垂落如瀑。
玉水鉴中召出她的面容,亓鸩拿起桌上的发梳,轻轻落到了她的发丝上。
任晚能从玉水鉴中看见了他的神情,小心翼翼的,像在侍奉珍宝。
珍宝,她是他的珍宝。
这个念头令她感到奇异,这世间,还有人将她视作珍宝。
但是,他的动作也太过小心了,根本达不到梳发的目的。
姚绾清了清嗓子,“咳,你可以用力一点,我的头发又不会痛。”
亓鸩收住了手,似乎是在考虑所谓重一点是多重。
任晚干脆从他手中拿过了发梳,对着镜子,撩过一把头发,自己梳了起来。
亓鸩有些木讷地看着任晚对镜梳发,脑海里却想起那日她跨坐上来,垂落的发如帘笼一般。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亮,里面只盛放了他一人。
像传闻中会勾人性命的魅女。
“你看明白了吗?像我这样就行。”
等任晚的声音传来,亓鸩才回过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重新接过了发梳,动作还有模有样的。
这桌前的凳子像是特制的,姚绾的脚没有触地,只是悬着。
她瞧见脚踝上玉环里的青蚨闪动,荧绿的光微微亮。
“亓鸩,蚀月宫外有什么?还是说,鸩魂殿外有什么?所以你才把我藏在这里。”
在这蚀月宫鸩魂殿中,她只见过亓鸩和魂引,顶多再算上前几日的那个人。
亓鸩是在担心她有危险。
是因为她心口那缕心魂的真正主人吗?
亓鸩没觉得能瞒她太久,只是竟然这样快。
“嗯。”他放下了发梳,“阿晚,他逃了,他丢下了那具躯壳,逃出了衔骨狱,逃出了蚀月宫。”
任晚听得出,那个“他”指的是烛氏阴。
那一天亓鸩去看时,衔骨狱中人垂着头,皮肉苍白而枯槁。
内里已经一片虚无,没有一点魂灵存在的痕迹。
烛氏阴本不可能逃出那座牢狱,但他就是做到了,并且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从前和阿晚在墨戎寨时,阿晚言及黎母为她的孩子鸢生所做的事,正应了触龙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那时的亓鸩只觉厌恶和怪异。
父母之于子,分明是陌生人,他们既没有同躯体,更没有共魂灵,甚至连一道誓心誓也没有。
仅凭所谓亲缘血脉,这样缥缈虚无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有爱意存在。
亓鸩自己在出祠堂之前,甚至连做一个人的概念都没有。
他的亲母,不过就是一块放在祠堂里的木牌。
而他到了魔域之后,见到那个人,那个生身父亲后,就更加厌恶了。
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他的身体里,竟然流淌着他的血,他的皮肉,头发,指甲,所有都来自这个人。
太厌呕了,那时的亓鸩恨不得把他自己的皮肉都划烂,把头发都烧掉,把所有的和这个人相像的一切都毁掉。
他自己放了把火,但最终没有烧死自己。
后来那个人死了,他的魂灵消弭,他的躯壳被重新塞了个魂灵,一个腐朽的恶臭的魂灵。
可是如今,连这副躯壳都彻底死去了,彻底的死去了。
那一天,亓鸩整整看了那具躯壳一日,忽然对这具和他相像的躯壳失去了厌恶,失去了所有情感。
悲愤的,好奇的,不解的,憎恨的,都消散了。
亓鸩的父亲,苍辞,和那个祠堂里的木牌,亓絮禅,一样了。
任晚一直在等亓鸩接着说,但亓鸩陷入了一种任晚从未见过的神情中,这情绪叫什么呢?
姑且叫它做无措吧,就像一个迷路的人,不知道要走向哪儿了。
亓鸩没有了来处。
任晚侧坐在凳子上,抱住了他,开口道:“亓鸩,我想走路,我不想只待在鸩魂殿。”
任晚在和他商量:“你是怕烛氏阴对我心口的心魂动手吧。”
“不会的,我只待在你身边,哪也不去,他伤不到我。”
本以为亓鸩不会同意的,可任晚听见他说:
“好,阿晚,你答应我哪儿也不要去。”
他亲吻了她的发,闭上了眼,像亲吻他仅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