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心神恍惚没有留意谢宴辞的神色,仍抱着孩子眯眼打盹。
谢宴辞小心揽着她向谢旪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孩子接过去。
谢旪不疑有他,仍将带血的刀别在腰上,大步上前接过孩子。他是习武之人最为敏锐,孩子一入了手,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只因那孩子虽闭着眼,却已经气息全无。眼睑下带着淡淡的乌轻,用手扒开唇隐约能见口中血迹。
谢旪眼中闪过惊诧之色,想着刚才姜稚抱着孩子东躲西藏的模样,不由的看向谢宴辞。
却见他缓缓摇了摇头,抱起姜稚朝露寺走去。
寺门仍旧大开,里面还是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
寺门外的陷阱与地上横七竖八的箭矢引起了谢宴辞的注意,他朝着寺内看了片刻,抱着人径直进了门。
几人先是回了原本歇着的院子,想是那伙贼人已经来过。没找到什么值钱的物件,将案台上的一樽佛像给推倒在了地上。
那佛像乃官窑所制,也值不少银子,可惜贼人中大多是身份低微的侍从,自然没有慧眼识珠的眼力。
好在床榻上的被衾还算齐整。
谢宴辞将睡熟的人放在榻上,下意识想脱绣鞋却摸了个空。
他这才看到姜稚一双粘了泥的脚早已伤痕累累,凝在上面的血迹都已干涸。
“主子,这孩子……”谢旪欲言又止。
若是让姜姨娘知道自己拼命救下的孩子早已死去多时,该是多么的残酷。
谢宴辞将姜稚脸上都发丝别在耳后,脸上没什么表情:“挖个坑埋了吧。”
“别告诉她。”
小姑娘全身带着伤,谢宴辞不敢动她,只将她系在腰间的佩剑解了下来。
让江心月留在厢房,自己则带着谢旪出了院子。
能救的救,该杀的杀。
朝露寺里惨叫震天,直到一炷香之后才又恢复平静。
惨死的女眷寻了一处空院子安置,被杀了的贼人则被随意的扔在了密林里。
天气渐冷,倒是给前来觅食的野兽寻了方便。
很快,尸首与血迹便被寺里幸存的府卫和和尚一起处理干净。
姜稚醒来的时候,天已黑透。
屋子里点着灯,谢宴辞正靠在床尾闭目养神。
他斜倚在床尾闭目养神,长腿随意地支着,长睫轻垂,于脸颊上投下柔和而深邃的阴影。
姜稚动了动身子本想坐起,谢宴辞像是察觉到她的动静立马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站起身,脸上仍带着厚重的倦意,伸手扶着她坐稳:“你若再睡下去,爷就要逼着谢旪下山找御医了。”
朝露山四处都是悬崖峭壁,仅剩的一条路被冲毁。除了山洪退去,谢旪就算有三头六臂这个时候也休想下山。
迎着谢宴辞眼里的担心,姜稚咧了下嘴挤出点笑意。却不想眼前一黑,整张脸都被他伸手盖住。
“王爷?”
“笑得这般丑,哪还是爷那个如花似玉的爱妾。”
被挡着脸,姜稚看不见谢宴辞的表情,却能想象到自己的模样。
头发毛躁成一团,脏成泥猴,衣服浸了泥水又出了汗,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怪味。
顿时脸儿一崩,笑不出来了。
“王爷若是嫌弃妾身,何不去王妃房里。”她仰了头,挣脱谢宴辞的手。眼前又重新见了光明,却见谢宴辞正怔怔的看着她,眼中的神色让人看不懂。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句:“若是当初你没嫁到王府,而是去了陆府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姜稚皱眉冷道:“王爷这是何意?”
心里想着是不是谢宴辞与江心月一起历经生死生出了感情,亦或者他本就是个好颜色的,现在嫌弃自己了?
谢宴辞见她满脸防备之色,将她心里想的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伸出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爷在你心里就这般靠不住?”
“那是为什么。”
谢宴辞眼神微黯:“爷只不过是觉得与陆喻州相比,差些运道罢了。”
若不是运道差,姜稚自跟了他,怎么会三天两头的受罪。
先前在宫里差点被嘉贵妃叫人溺死,后又被裴若雪赶出府去,现在险些丢了性命。
谢宴辞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如今桩桩件件的摆在眼前,仍让他心里不舒坦。
姜稚听了他的话愣住,睁大了双眼。
一向嚣张跋扈的人何时这般垂头丧气过,倒叫人又奇又怜。
“陆喻州只是祭酒之子,王爷乃当朝皇子,身份天壤之别。而且此人阴险狡诈万不及王爷光明磊落万分之一。”
“更别提王爷上阵杀敌时,陆喻州还在高谈风花雪月。”
“王爷阅历丰富,字写的也极好。就连相貌,陆喻州还比王爷矮上半截。”姜稚眨着眼睛,歪着脑袋看他,像是极为不解:“好端端的,王爷为何要与陆喻州比,没的晦气。”
谢宴辞没想到自己一句无意识的感慨,倒引得姜稚长篇大论出来,不免忍俊不禁。
“哦,爷在你心里就是这般好?”
“若和陆喻州相比,倒是强上一些。”
姜稚故意气他,记起空蝉说过的话,心中微动:“若是妾身当初非要嫁去陆府,王爷当如何?”
还能如何,自然拍马入府抢人。
可对上姜稚清澈的目光,话在嘴边却拐了个弯:“若真到那时,端看你如何。你这性子,若不是自愿。就算爷将你抢进府里,怕也不安生。”
姜稚目光躲闪,只觉心头发涩:“若我厌极了王爷,视王爷为洪水猛兽,拼死也要嫁给陆喻州呢。”
谢宴辞本是与姜稚说笑,可见她神色认真不似作伪,不由怒道:“你敢?!”
姜稚丝毫不惧:“话头不是王爷先起的么,现在朝着妾身发火做什么。”
说着一扭身子,就想赤脚下床。
那一脚的伤痕衬着白腻的肌肤实在有些触目惊心,谢宴辞连忙拦了她,啧了一声:“怎么说着说着话还说恼了,你现在越发不将爷放在眼里了。”
“刚刚还说王爷在妾身心里千般万般好在,现在又怪妾身不将王爷放在眼里。”姜稚冷哼道:“王爷是越发难伺候了。”
“好好好,是爷难伺候。”谢宴辞将人又按回榻上:“爷就不该多嘴说那一句。”
“那王爷且说说,妾身若爱死了陆喻州该当如何?”
怕姜稚再闹,谢宴辞还真认真想了这个问题。
脑子里闪过她与陆喻州站在一起,凤冠霞帔的模样,不由气的牙痒:“若你们二人真情实意,爷自当成全。”
“若是陆喻州背信弃义待你不好,爷自当让他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
姜稚心里一酸:“倘若……有朝一日妾身是因为王爷而死呢。”
话音未落,唇已经被人堵住。
谢宴辞的力道有些重,几乎是撞过来,两人牙齿碰到一起,姜稚疼的闷哼了一声。
出乎意料,他只是一触即分,并不似往日纠缠没个餍足。
知道惹恼了他,姜稚颇有些心有余悸的捂住嘴,不说话了。
见她脸上露出后怕之意,谢宴辞神色稍缓。忍了又忍还是脱口而出:“真有那么一日,爷拼着入了地府也要将你寻回来。”
入地府,可不就是入了地府。
姜稚讪讪的放下手,虽低着头却仍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炙热的发烫,转移话题说道:“王爷可曾见过妾身救下的那个孩子,他现在如何了?”
谢宴辞正查看着她脚上的伤势,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神色自然:“那孩子已经交给了稳妥之人,你不必操心。”
听到谢宴辞这样说,姜稚心里虽有些怪异,却也没有起疑。
她到底没有生养过,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委实不合适。
况且这寺里还有养育过孩子的婆子夫人,交到她们手上想来更合适。
正说着话,寺里的僧人送来热水和干净的僧衣。
姜稚正觉难受,不由面色一喜。
谢宴辞将木盆放在榻边,又找来干净的帕子,接着开始挽袖子。
看着架势,像是要亲自给她梳洗。
姜稚吓了一跳,连连后退缩到床脚,却又被他亲手拉了回来。
“跑什么,你全身上下爷哪里没见过。”
姜稚被他说的满面通红,死死扯着衣襟,活像被逼良为娼一般:“你……你出去,我自己洗。”
“脚伤成那样如何行走,你若实在不愿我便闭上眼睛。这水凉的快,就随意擦擦罢。”谢宴辞也没有相逼,真将眼睛闭上拧了热帕子递过去。
姜稚颤颤巍巍接过,不太相信的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谢宴辞果真紧闭着双眼,才放心的退下早已脏的不能看的裙子,囫囵的在身上擦了几下。
却没注意到,背过身时他唇边略有些得意的笑意。
就这么擦了几个回,将身上收拾干净,原本清澈的水早已变的污浊。姜稚面带尴尬的穿了僧衣,想起身将脏水倒掉。却见谢宴辞十分自然的端起木盆,打开门,将脏水泼在了院外。
目睹这一切,姜稚露出震撼之色。
谢宴辞毫无所觉,也打来热水擦洗。简单用了些粥,又让僧人拿来干净的被子。
一切收拾好后,才吹熄蜡烛揽了姜稚躺下。
不同于这边院子的安静,隔着几个庭院的厢房却传来细细的哭声。
江夫人正用精致的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而江心月则静静地躺在榻上,身上掩着柔软的被子,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那跳跃的烛光,仿佛痴傻了一般。
江莲音也坐在床榻边,她刚哭过一场,眼睛还泛着红晕。
“早知道那宴王如此混账,竟然宠妾灭妻,当初我无论如何也要争一争,不让你父亲同意这桩婚事。”
“然而,此刻说什么也晚了。”江夫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过你放心,待我们回京后,我定会进宫求见圣上,让他降下旨意处置了那姜氏庶女。”
江莲音本握着江心月的手,沉默不语,但听到江夫人的话后,她下意识地反驳道:“母亲,姜稚她只是一个妾室,宴王要如何对待她,难道她还敢反驳不成?况且,长姐对宴王本就没有情意。”
“住口!”江夫人怒喝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哪里懂什么情意不情意。这些话休要再提,若传进宴王耳里,岂不是要连累整个丞相府。”
江莲音被训斥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看着江心月那失了魂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想到如今所有人都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全靠姜稚的功劳,而江夫人却还要想着处置她,江莲音只觉得这些话刺耳无比。
遂鼓起勇气,再次反驳道:“母亲,姜氏现在正得宠,又在皇后娘娘跟前露了脸,这一回更是救下了满寺的人,立下大功。你这个时候去见陛下要求处置她,才是真正给丞相府招祸。”
“况且长姐要嫁给谁,母亲当真不知么?”
江夫人没想到江莲音竟然还知道徐行简的事情,不由得面色微变冷笑道:“你当那徐行简就是个好的么?他让阿圆等他三年,受尽耻笑,又撺掇阿圆私奔,这等不忠不义之徒怎堪为良配。”
“况且现在过了这么些年,他恐怕早就把阿圆给忘了。”
“没忘,他没忘。”江心月听着江夫人的话,痛苦地揪紧了胸前的衣襟,眼泪簌簌落下。
“他没忘……”
江夫人本还恼怒姜莲音胡说,见江心月这副模样,顿时脑子“嗡”的一声。
连声音都忍不住颤了起来:“阿圆,难道这些年你竟一直记着徐行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