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了个痛快,李遗站直了身子,身边已经只剩下黎瑾了。
李遗郁闷道:“你们这些王后将种里边,也不乏脑子不清楚的。”
拍拍一脸无辜的黎瑾肩膀,揽过府门那里等着自己的吴悠,李遗晃晃悠悠回去了。
同一时间,远在数百里之外的豫州南部,一场大战过后,幸存的人们在冲刷着战场血迹、尸首的溪水旁稍作歇息。
这里全无节日的喜悦气氛,而满是肃杀谨慎的气息。
脸上沾染了泥污顾不得擦拭的梁犊给一名伤兵包扎好伤口,罕见地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梁泊匆匆赶到身边:“师父,师公他...”
梁犊惊醒回过神来,大步踏向岸边一棵粗壮的柳树。
柳树裸露在外的树根盘踞出一个避风处,刚好容纳得下两三人休憩。
白发白须,身着白衣得谢奇面无血色仰面平躺着。
梁泽涕泪涟涟拨弄着火堆烧出一壶水来给师公擦脸。
谢奇的前胸,从背后突出一节泛着寒光的黄铜箭头,洇出的血迹正一丝丝带走老人为数不多的生机。
梁犊猛然止步,悄悄上前,凑近了低声道:“师父...”
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谢奇微微有了些反应,已经没有办法说话的他残留的意识四处摸索,梁犊将手掌递过去,谢奇才安定了下来。
没有人不怕死,就算是活得够久,到了这一刻,也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是对于未知,对于意识陷入永无止境的无意识沉沦的天生触感。
梁犊颤抖着低声道:“师父,我在呢...”
谢奇竭力想睁开眼睛,只是徒劳,梁犊知道他心中所想,头也不回道:“快让你几个师叔赶回来!”
梁泊应声,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梁泽已经压抑不住自己,跑出了这个窝风处,在雪地里借着风雪声肆意地嚎哭着。
他们没有人告诉也不想告诉谢奇的是,分散四处作战的师兄弟几个,熊韬下落不明,仇天旭身陷重围,卢名义已经先谢奇一步于昨日阵亡。
接下来何去何从,是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和心底的阴霾。
梁犊缓缓从树下走到梁泽身边,梁泽扭头扑进了父亲的怀里,更加撕心裂肺地痛哭。
梁犊眼眶红润,喉头发紧,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温柔道:“去,给师公收拾一下,他最喜欢你,也最喜欢干净,你送他最后一程他肯定是愿意的。”
脑子空空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的梁泽和梁泊被梁犊一手一个牵引到谢奇还有余温的尸身旁,三人齐齐跪下。
梁犊哽咽道:“师父,走好!”
梁泽哭得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她摸索着抓住了那支夺去师公性命的箭头,猛然闭上眼睛,头扭向一边。
下定了天大的决心,梁泽歇斯底里发出一声大叫,那截早已剪去尾羽的箭头应声而出。
像丢出烫手山芋般将箭头一把抛出。
梁泽哀嚎不止:“师公!”
梁泊捡起那截箭头,铜头上有铭文彰显着此物的来处。
黎。
梁泊攥紧了手掌,咬紧了牙关不让泪水掉下。
在溪水边,谢奇的尸身与那些战死的怜人被放置在一起,幸存的人们簇拥在一起为这些同袍们送行,做最后的告别。
没有站出来鼓舞人心地演讲,也没有怒意滔天发誓报仇地呼号。
躺着的,还站在这里的,早已不是当初中秋月圆夜被谢奇的澎湃所感染的那些人。
但是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彼此或许还不熟识,但为了同样一个目标,同样一个身份走在一起。
怜人。
没有悲伤是因为不需要,明天躺在这里的或许就是我,甚至没有人为我收尸,同袍,黄泉路上不会孤单。
不用咬牙切齿发誓此仇必报,因为那将是我终将戛然而止的余生里唯一的使命。
无需同你的别离过分哀伤,我们为生而死,最终还是作为一个人的模样。
梁犊亲手将火把扔出。
火油呼的一声将那些尸首吞噬,滚滚的黑烟从这些生机尽丧的壮士尸体上升腾而起,盘旋着升上天空。
与再次开始纷纷扬扬的雪花融为一体,冲着周围四散而去,发出来此人间最后的怒号。
与同袍的告别还未结束,尖锐的哨声就已经从四面八方响起。
那是敌人再次发动围剿的哨探预警。
一路且战且行,行至此处已经是彻底陷入了包围,命运如何,天知道。
梁犊眼神冰冷,一身的杀意倾泻而出,抽出黑背大砍刀,没来由脑子里冒出了谢奇生前老念叨的诗句,顺口高喊而出以作动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亮出了兵器的剩余怜人无动于衷,梁犊啐了一口,再次喊道:“杀!”
一把拽回冲在最前方的梁泊,取代了他的位置:“照顾好小泽!”
梁泊双眼噙泪:“师父,你当心啊!”
还沉浸在伤痛中得梁泽,眼睛红肿到影响了视力,她只来得及看到那个渐渐远去得熟悉又模糊的背影,沙哑着嗓音嘶喊道:“爹!”
春节始一过完,一封急报传递到了洛京。
除了接替姚万重坐镇青州的符信,三大君侯被急匆匆召见入宫。
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少部分消息灵通的人才能察觉出些许异常。
符信带走了剩下的两营羌骑前往青州后,本就兵力显得空虚的洛京,竟又从羽林、城防、各家部曲中征召了数千兵马,已经在城外顺命营老营中集结,黎纲从少葛镇带回的那近千亲兵,自然也包含在内。
出了宫之后,来到无人之处的黎纲聚拢了心神,才敢显露出自己真实的凝重神色。
犹豫再三,他叮嘱驾车的黎祥几句,先行回府。
未多久,一个身影不着痕迹地悄然出现在了黎家。
俞纹理。
“怎么回事?”
不是天塌了一样得大事,黎纲绝不会让二人背上这暴露关系得风险。
天知道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威侯的一举一动。
多年来这还是首次,毕竟外人眼中,二人应该是素不相识,毫无瓜葛纠缠的关系。
黎纲脸色阴得像要拧出水来。
黎纲狠狠搓了一把脸颊,道:“符信遇伏,折损过半。”
俞纹理皱眉不语,不用问也是怜人干的,可是怜人哪里来这么大的本事?
“陈却没有在南。吴洛确实在北。我吃掉了怜人的饵,符信却当了姚万重的替死鬼。”
俞纹理自有门路知道一些隐秘信息,却还是疑惑道:“那宛阳...”
黎纲苦笑道:“卫陌死的不亏,这种阴损的招数都想得出来,还偏偏有死心眼的愿意以身入局。他不累死也该损阳寿去死。”
俞纹理皱眉,淡淡道:“我做什么?”
黎纲抬头紧紧盯着他,斩钉截铁道:“保留火种。”
六不寺,打坐中的澄荼和尚也接到了梁王宫传来的信报。
老和尚双手合十,眼中却不见往日慈悲,如一尊泥塑般毫无感情地唱了声佛号。
同坐禅房里,双手烤火的梁宏叹了口长长的气:“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