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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初时分天还没亮,深广的屋宇中黑沉沉的。角落深处一双鹤顶蟠枝烛台,烛台上的通臂大烛燃了一夜,烛泪堆积,如绛脂珊瑚,垂垂累累,兀自缓缓凝结。

上夜的婢女听得王博唤:“来人。”忙走至帐前,尚衣的婢女上前替他换了薄绢中衣,方穿上浅黛色凤纹裳服,另一名婢女跪下来替他束好绣双螭戏珠纹腰封,并细心的整理好了挂在腰间的玉佩。

捧着铜盆的婢女上前来跪在地上,玉珥转身去绞了帕子又展开递给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捏过帕子,慢慢地敷在脸上,让温热的气息驱走余存的睡意,神思一点一点的清明起来。

玉珥听见他轻轻一叹,便劝道:“郎君昨晚睡得很晚,今日何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王博把脸上的帕子拿下来丢进铜盆中,转身往窗下的榻几走去。

昨晚又梦见她了,那缠绵的情谊,无尽的欢爱,娇声软语唤着他‘夫君’的样子,无一不在梦中浮现。有时候他也想沉浸在梦里也好,可再好的梦都会醒,醒来时的那份失落重重的撞击着他的心坎,那种酸涩的滋味让他怎么睡得着?

“郎君,这是长垣将军送来的书信。”一个小婢女从外边进来,恭敬的把手中的书信递到王博面前。

王博抬手拿过书信,摆摆手示意小婢女可以走了。

慢慢地撕开书信,看见那清秀的字迹慢慢地写了整片绢帛,他冷峻的嘴角微微的弯了起来。看着看着,他忽然轻声说道:“还算有良心,知道想我。”

贪恋的看了两遍才把绢帛折叠起来放回信封里交给玉珥,“好生收起来。”

玉珥接过书信,转身去放在王博床榻里面的小暗格子里,又转身回来接过他手里的水杯,轻笑道:“郎君,陈家二位郎君都安好吧?”

王博轻声一笑,说道:“玉珥,你学坏了。”

玉珥偷笑着跪坐在他身后拿了雕花象牙梳给他梳头,轻声说道:“奴婢是看郎君高兴才敢问的。”

“唔,他们很好,已经到了临州了。”微笑再次在他冷峻了半月有余的脸上绽开,跪在他身后的玉珥不小心瞥了铜镜一眼,再次低下头去偷笑。

二人都对着铜镜,这丫头的表情自然逃不过王博的眼睛,他长眉一挑,淡淡的问道:“你笑什么?”

终究没逃得过她家郎君的慧眼,被质问的玉珥再次微笑起来,低声说道:“奴婢这心都悬了半个多月了,郎君不知道,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战战兢兢地,最怕见到郎君了。”

“嗯?”王博不解。

“陈家郎君走了这半个月来,郎君的脸上就没有一丝笑,大家谁不怕呀。生怕有个闪失被郎君打一顿赶出去了。”主子笑了,做奴婢的自然也没那么担心了,话也敢多说两句了。

想想还是之前阿绣姑娘在的时候好啊,最起码郎君看见她总是会笑的。

“哼……”他轻哼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朝食过后,有仆妇进来回道:“郎君,今日是贺府王老夫人出丧的日子,郎主打发人来说我们要安排一个人去路祭。”

“王老夫人出丧?”王博这才想起这位老夫人死了一个月了,停灵吊唁折腾了一个月,今日也该下葬了。他修长的手指扣着案几,沉思片刻之后说道:“去叫人安排吧,再把十一郎给我找来。”

王老夫人的丧礼很是隆重,贺家在建康城已经站住了脚跟,他们这一家从江北迁徙到江南的大士族总不能让江南的士族看了热闹去,所以贺公彦和贺公易兄弟二人可以说为了这一场葬礼倾尽所有。

王家的路祭棚自然排在首位,身份使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若是低调了,人家会以为是对贺家的讽刺。虽然王博也很想讽刺一下贺家,但终究还是顾念着阿绣的面子,给她留下一条后路。

自从萧媛死后,王麟整个变了个人,原本就多病的他更少出门,连平日的聚会都推脱了。这次若不是王博叫他出来,他定然还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一个人闷着呢。

王麟坐在王博的身侧,看着外边官道上拥挤的庶民推推搡搡,便觉得心里刺拉拉的疼,可怜阿媛中了奇毒,连丧礼都是那么匆忙。

“九兄,这样的事情你叫我来做什么?”王麟一脸的倦色,对什么东西都不感兴趣。

“死者已矣,你不能一味的消沉下去。”王博坐在路祭棚里安静的品茶,看着外边越来越热闹的人群,微微蹙着眉头说道:“等会儿你上前去路祭,给死者送一副挽联吧。”

“嗯,知道了。”王麟点点头,对于他这个九兄的脾性他自然是明白的,因为阿绣一事他心里是恨着贺家的。但如今建康城里刚刚稳定下来,江南的士族和江北的士族之间的矛盾也已经有所调和,这一系列的政令皆是出自王家,身为王家嫡子的他们,必不能跟家族的意愿背道而驰。

尤其是路祭这样的事情,最能让那些中下等的士族们细细的琢磨一回了。

送丧的队伍终于过来了,王家的家丁早就上前去通报过,王麟便款款起身带着一个小童端着酒壶酒杯走上前去。

贺公彦带着族中子弟给王麟行礼,王麟轻叹一声,劝道:“死者已矣,贺公要节哀顺变。”

“贺家全族人谢王家,谢十一郎。”说着,贺公彦带头跪下去,他身后贺公易以及贺康等人呼啦啦跪倒了一片。王麟抬眼扫过去,贺家男丁竟不下二十几人。

王麟忙弯腰将贺公彦搀扶起来,劝慰两句,方转身端过酒杯,把酒缓缓地洒在地上,另有人端着笔墨上前来,王麟又挥笔写了一幅挽联:女星沉宝婺,仙驾返瑶池。

贺公彦命人把王麟写的挽联高高举起,又朝着王麟拱手一揖。

王麟摆摆手,目送车队缓缓离去才转身回了路祭棚。

前面是谢家的路祭棚,谢家跟贺家是姻亲,又是至交,路祭的场面自然也小不了。

等长长的送葬队伍缓缓离去时,太阳已经渐渐地西沉了。

王博同王麟一同上马车,王麟因问:“九兄,回城么?”

“不,天色晚了,这里离温泉山庄不远,今晚你同我一起去泡温泉去。”

王麟刚说了一声‘好’,便听见身后有马蹄声疾驰而来,并有人连声喊道:“十一郎,十一郎……”

是个女子的声音,王麟不由得皱眉回头,却见穿着一身骑装的十公主策马疾驰而来,身后还跟着十几名护卫。

“她来干什么!”看见十公主王麟的火气便忍不住涌上来,自从萧媛死后他再也不见这位十公主一面。

王博淡然一笑,说道:“定然是听说你出来了,才迫不及待的追了来。”

“谁把我出来的消息说出去的,回头叫我查出来非打一顿撵出家门去不可。”王麟狠狠地说着,十公主已经纵马来到了他二人跟前。

十公主穿着一身桃红色骑装,因为策马疾驰的缘故有些气喘,在王麟和王博的马车前勒住马缰,狠狠地喘息了几口气之后才能说话:“十一郎,你为什么不见我?!”

她面若桃花,粉面含嗔,是一副极娇媚的模样。

只可惜王麟已经知道她那颗毒蝎一样的心肠,自不会被她的容貌所迷惑,是淡淡的说道:“这些日子我身体不适,谁都不想见,也不只是十公主。”

十公主翻身下马,上前来拉住王麟的衣袖,娇喘着问道:“那你……你现在好了吧?我听说你出城来为贺家的老夫人路祭,就匆匆忙忙来见你,你不要恼我……”

王麟长臂一挥把自己的衣袖从十公主的手中扯出来,冷冷的说道:“以公主之尊,做此等儿戏之事,实在不妥。这里是城外,庶民纷杂,公主不宜久留,请速速回宫吧。”

“麟郎……”十公主几乎要哭了,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她的檀郎了,原本是跟九公主商议好的,等那个可恶的萧媛一死,就没有人跟她争麟郎了,可哪里知道萧媛死了,麟郎的心也跟着她死了,一个多月来他闭门谢客谁都不见,十公主都快急死了。

最重要的是,北方刘氏汉王迁都长安,石氏莽夫却自立为赵王,陛下为了晋庭的安稳,居然同意了汉王的求和,还答应嫁一个公主去长安。而那赵王不知从何处听说此事,也提出要一个皇族的公主娶做妃子。

整个后宫之中适龄出嫁的公主只有九公主和自己,九公主是前皇后之女,有太后撑腰,而自己的母妃只是个贵人,嫁给赵王那莽汉的事情必然是落在自己的头上了,十公主此时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

这些都是王博王麟两兄弟预料中的事情。看着十公主含泪的杏眼,王麟冷冷一笑,说道:“请公主自重,我不是你的麟郎。”

“麟郎,麟郎……”十公主再次上前去拉住王麟的衣袖,哀声求道:“我求求你,你去跟你祖父说,不要把我嫁给姓石的那个莽夫,听说那莽夫一高兴了就会把人蒸熟了下酒吃,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啊……”

王麟再次甩开十公主的手,冷冷的说道:“公主错了!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能左右你的婚姻的人是陛下还有太后。”

“麟郎,我父皇都听你的祖父的,你去求求你的祖父嘛,你帮帮我麟郎……”

“公主放手吧,我帮不了你。”王麟说着,大袖一甩转身上了马车。

王博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十公主,眼前都是萧媛那张明媚的笑脸,她跟阿绣两个人在临州城的时候喝得烂醉,还笑嘻嘻的叫自己‘九表兄,九表兄……’那样如花似玉的一个小姑娘,居然死的那么惨,连个干净的尸首都没有留下。

再想到这两个公主曾经险些要了阿绣的命,他胸中的那股怒气也无法压制下去。在十公主刚要上前拉扯自己的衣袖时,王博忽然开口:“来人!”

“是。”阿骢转身上前挡住了十公主。十公主一个不妨,双手抓住了阿骢的手臂,只是阿骢身上穿着铠甲,铜质的护腕上有颗颗铜钉,刺得十公主娇嫩的小手钻心的疼。

“送十公主回宫。如此疯疯癫癫的象什么样子!也不怕丢了陛下的脸面!”王博话音一落便大袖一挥上了马车。

阿骢冷冷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十公主,不耐烦的问道:“公主,要属下送您回宫么?”

“哼,躲开!”十公主泪眼婆娑的看着那辆载着她心爱郎君的马车离去,忽然转身认镫上马就要追。

阿骢一闪身挡在骏马跟前,手中长剑一挥指着马头说道:“十公主若是执意追赶,属下只好杀了这匹良驹了。”

“你!狗奴才!你敢!”十公主手中马鞭一挥便朝着阿骢抽过来。

阿骢冷冷一笑,手中长剑一挥,寒光一闪,十公主手里的马鞭便剩下一节手柄了。

“请十公主回宫!”阿骢冷冷的瞪了皇宫的护卫一眼,转身上马朝着王博的马车奔去。

十公主气的把手里的马鞭手柄狠狠地丢在地上,策马欲坠,马缰绳却被自己的护卫拉住:“公主,咱们先回去吧。出来的时候属下看见贵人往皇后那里去了,说不定皇后什么时候就要见公主,公主若是回去晚了,奴才们都得死……求公主体谅奴才们。”

“废物!”十公主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指着面前的护卫狠狠地骂道:“都是一群废物!没用的蠢材!”

“是,是……”护卫不敢多言,只牵着十公主的马往回走去。

不远处路祭棚里的谢燕文看着这边的情景,忍不住冷冷一笑。

站在他身旁的谢允之低声笑道:“三兄,十公主对王麟可真是深情的很呢。”

谢燕文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叹道:“只可惜王麟心中装着的只有萧家那个死去的阿媛。”

谢允之也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娇弱的小公主送去赵地和亲,真是难为她了。陛下怎么舍得呢?”

谢燕文冷笑:“这是萧家提出来的决策,王家也赞同的,陛下又能怎么样呢?再说,不过是个公主而已,能换的晋庭十年的太平,就值了。”

谢允之听了这话又忍不住摇头:“天下之太平应以三军将士来维护,如何用一弱女子?”

“三军将士?”谢燕文嘲讽一笑,“放眼晋庭之中,能够指挥千军万马挥师北上的人还有么?”

谢允之想了想,不解的问道:“孙尚阳不是很厉害吗?打了不少胜仗,又是陛下的亲信。”

谢燕文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走去。谢允之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跟前走,却听见谢燕文说道:“五郎,我们同乘。”

谢允之一愣,便笑着回来上了谢燕文的马车。

谢家的马车缓缓地往城内走,车内,谢燕文斟了一杯酒给自己,又把酒壶递给谢允之让他自斟。

“谢三兄。”谢允之忙接过酒壶了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三兄,贺家老夫人这一亡故,你的婚事又要往后拖一年了。”

谢燕文却笑了:“拖就拖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三兄,你好像并不苦恼?”谢允之悄悄地看谢燕文的脸色,见他面带微笑,像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样。

“人生无常,谁也想不到老夫人会死。我们都是书香门第,守孝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不懂?何来苦恼之言?”

谢允之忙点头说道:“三兄说的是。”

谢燕文又问:“允之,我听说你在南迁的路上曾听见贺氏阿绣抚琴?”

谢允之听了这话便一抬手把酒一口闷下去,又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三兄不提这事儿还罢了,一提及此事,弟便觉得万分惋惜。”

“为何?”谢燕文温润的目光带着那么一丝热切,只是谢允之沉浸在对贺绣的回忆中没有发现。

“贺氏阿绣的琴技——不,她抚琴已经不单单是琴技了。是那种人与琴合二为一的感觉。那琴声之优雅空灵,怕是无人能及。”说着,谢允之又无奈的叹了口气,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了酒,说道:“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叫——天妒红颜。”

“哼!天妒红颜……我看是人妒红颜罢了。”

“哎,如此妙人,实在不该夭折。若是她还活着,或许我们还有幸能听一听她的琴声。”

“五郎。”谢燕文冷静的看着谢允之,低声问道:“阿绣琴技过人的事情,是你说出去的?”

“啊?”谢允之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解的问道:“我说什么了?”

“九公主和十公主为何知道阿绣琴技过人,还专门在鸿运楼摆宴,要与阿绣切磋琴技?”

谢允之想了想,说道:“这可不好说,当时我们都听见那琴声了,算起来加上护卫家丁总有上百口子人呢,这种事儿瞒也瞒不住的。”

“可是能把话说到九公主耳朵里的人却不多。”

谢允之一怔,紧张的看着谢燕文低声问道:“三兄,你不会怀疑我吧?”

谢燕文瞥了谢允之一眼,说道:“你一向跟皇族走的近。”

“哎呀,这可真是冤枉了,我是跟几个王爷走的近,可那也不过是场面上的交往嘛,九公主看上的是王博,十公主看上的是王麟,这里面哪有我什么事儿呢,三兄你别寒碜兄弟了!”

谢燕文轻声哼了一下,慢慢地靠在身后的榻上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王博带着王麟回了温泉山庄,二人进了正面小院的门之后,王博的脚步便顿住了。想了想,他又转身出去。王麟纳闷的问:“九兄,为何不进去了?”

“我们去温碧池。”王博说着,便往另一处小院走去。

“这莲清池不是你最喜欢的么?”王麟很是纳闷。

王博不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王麟纳闷的看着身侧的婢女,玉珥无声的动了动唇,王麟从她的唇形里猜到了两个字:阿绣。便当是王博睹物思人心中未免难过,便无奈的叹了口气不再多话。

温碧池是用缠丝玉石雕砌而成,玉池底部雕刻的是缠枝菊花,玉阶上也是一朵朵菊花花瓣,玉阶被温泉水泡着,极为温润,赤着脚踩上去很是舒服。

兄弟二人进了玉池,各自找个舒服的角落靠着,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

因为想到了贺绣,王麟不免问起:“九兄,那件事情查清楚了吗?”

“什么事?”

“就是九公主要跟阿绣切磋琴技之事啊。查出是谁挑唆的了没有?”

“查出来了。”王博微微的叹了口气,“是苏培。”

“苏培?贺家的琴师?”王麟皱了皱眉头,心想阿绣的琴技应该不是他所传授,这个男人是出于妒忌才这样的么?

“确切说是他的妇人,就是贺公彦的庶长女,贺氏阿纹。”

“她一个侍妾,怎么会有机会给公主传话?”

王博冷笑:“苏培现在不是贺家的琴师了,而是宫里文贵人跟前的琴师。”为了攀附富贵,苏培一个士子出身的人居然去做那种龌龊之事,亏得贺公彦之前还对他另眼相看。

“既然知道了,九兄为什么不动手?”

王博忽然一笑,摇摇头说道:“我还没想好。”

王麟惊讶的笑了:“这还需要想什么?”

“我在想,若是这件事情交给阿绣来处置,她会怎么样呢?”

“交给阿绣?”王麟苦笑,“九兄,你对她居然用情如此之深。她都失踪了这么久了,恐怕早就香消玉殒了。九兄你要想开,替她报仇就好了。”

王博靠在玉池边缘,对着王麟但笑不语。相比他这个傻弟弟来说,自己果然是幸运的,那个小妇人如今应该在临州吧?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想自己了没有。想到这里,王博又觉得心里一阵阵的发痒,于是轻叹一声问王麟:“十一弟,我们什么时候去趟临州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