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龟鹤铜灯上跳得焦躁,此刻,铜灯之下当值的太监宫女都屏着声息,生怕惊扰了御案后那道身影。
而在御案之后,元顺帝盯着案头不过一掌间的玉玺,手中的笔悬停在奏折上,墨汁滴滴滑下,许久都未落笔书写。
这是滇南行省传来的急报,奏折之中称秋收后有大批滇民联合汉民造反,直到十二月时,已有数县落入叛军手中,滇南急需元廷派遣精兵强将镇压。
而这份去年便十万火急的奏折,直到昨日才传入元顺帝手中。
“调兵、调兵、调兵!这些达鲁花赤都是七足瘸马吗?!滇南上面是宣政院的藏地,旁边是地龙翻身的川蜀,还有一样在造反的湖广,朕从哪调多余的兵马给他。”
元顺帝再次将奏折看完,旋即发出一声怒斥,令偏殿中的太监宫女皆是噤若寒蝉,惶恐地低垂下头颅。
自从奇皇后血溅丹墀、大太监首级悬于午门后,元顺帝对周身的仆从愈发不信任,令不少太监侍卫被牵连杀头,死无全尸。
唯有脱脱丞相入殿时,圣上眉间的深壑才会略展三分,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松口气。
但若是传来了关于龙霄真君的喜讯,当值的太监宫女却能白得许多赏赐,令他们真正知晓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而此时,元顺帝终于落笔,笔墨顺着狼毫,在奏折上展露出大元皇帝的旨意。
“朕着令宣政院与藏地守军,参与滇南全力围剿,凡有从逆者,格杀勿论,诛其九族,鸡犬不留。若有妇孺老弱,亦不可心生怜悯,以敬效尤。”
写罢,元顺帝刚刚将笔放下,众人便忽然听见殿外金甲铿锵,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路行至元顺帝御案前。
众太监宫女悄然抬眸看去,只见来者居然又是一位驿站铺兵。
铺兵半跪在地,手捧一副还有雪花未化的奏匣,匣口火漆却已开裂,“圣上,陕西行省达鲁花赤的千里急报!称......”
“呈上来,搁着。”
元顺帝挥断铺兵的话头,目光在滇南奏折上悬了一会,终究还是转向太监呈上来的急报。
看着急报上略显潦草的蒙古字迹,元顺帝心中大颤。
“陕西自去年十月后寒灾不断,如今有六县的百姓流民暴毙寒风中,周遭群山野林早已伐尽烧却,百姓只得易子而食,当下已有一伙叛贼攻破县城......”
元顺帝没有将急报看完,他闭了闭眼,喉头滚动着一声叹息,在这死寂殿宇中显得格外刺耳。
待元顺帝稳下心神后,他抬头望向殿外,陡然见到殿外大雪中一道高大身影阔步走来,破开雪幕。
只消看一眼,元顺帝便知晓来者是丞相脱脱。
此时脱脱的貂裘大氅上披挂着厚重风霜,鹿皮靴踏碎宫道上的薄冰,发出破裂声,在这偏殿中,也只有脱脱能毫无阻拦地闯入。
“圣上!扬州急报,大喜啊!大喜啊!”
脱脱人未至声先到,嗓音裹着凛冽寒风冲入偏殿之中,“真君降世!普渡众生啊!大元真的有救了!”
话音入耳,元顺帝眼中顿时泛起喜色,紧握着的那几张急报也顺势滑落,他全然不顾,目光急切地朝着殿门望去。
如今在这位皇帝心中,只要事关真君,那就是世间的头等大事。
“丞相!莫要行礼了!有何喜事,快快讲来。”元顺帝伸手示意脱脱免礼,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大喜”究竟是什么。
“谢圣上。”脱脱听罢,只是微微低首欠身,旋即将自己所知晓的消息尽数告知元顺帝。
随后,殿内众人听着脱脱不断说出天方夜谭般的话语,个个瞪大双眸,满脸皆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们的目光在脱脱身上来回游移,仿佛在确认丞相是不是中了邪,或是喝多了酒在胡言乱语。
若不是这话出自丞相脱脱之口,他们定会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随后,殿内众人听着脱脱那荒诞不经的言语,个个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满面尽是惊愕与不信。
他们的目光在脱脱身上来回打量,仿佛在确认这位丞相是否中了邪魔,又或是饮多了烈酒,在此胡言乱语。
若不是这些事出自老重稳持的丞相之口,这些迷信的太监宫女都会将其当作荒诞不经的妄言。
什么鬼东西能令扬州城的几万百姓流民变得犹如恶鬼一般,见人便咬?
作为京杭大运河中枢的扬州城居然会无端决堤,洪水倒灌,将整座城池淹没?
而龙霄真君借一场大火将洪涝烧尽,更是令整座扬州城宛如仙境?
甚至......还复活几十万早已死去的百姓流民?
这等宛如神话传说的离奇之事,哪怕是最信任脱脱的元顺帝,亦是满心疑窦,不敢轻信。
此刻,偏殿的太监宫女们皆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
尽管他们心中已经激荡起惊涛骇浪,但也只能强行将这份惊撼死死压在心底,不敢有丝毫表露。
而作为大元皇帝的元顺帝,可没有这么多的顾忌。
他无比震惊地看着御案下的脱脱,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色彩,心中不断思索着脱脱嘴中那一个个离奇的神迹,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万般思绪在元顺帝脑中搅成一团,他看着脱脱许久都未开口,最后只得问一句:“丞相......你可知欺君罔上是何罪?”
“臣不敢与圣上在这等大事上胡言,此事千真万确,”
脱脱抽出一张红纸,递给元顺帝,随后恭敬地回道:“臣在扬州附近的眼线探马皆传来消息,他们皆说自己亲眼所见,看见扬州城内燃起无数金焰,这金焰遇水反炽,将满城洪涝水灾烧尽!”
“至于其他种种异象神迹,圣上可以亲自查阅。”
元顺帝闻言,一把将红纸抢过,目光在红纸上不断扫过,随着这位年轻皇帝将内容不断读取,脸色也愈发激动兴奋。
这红纸上所述所言,比起脱脱所讲的还要离谱万分。
“一只龙爪将整座扬州城托起,随后消失在天穹?” 元顺帝双唇颤抖,喃喃自语,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攥紧红纸,“这等神迹只怕是那帮番僧绞尽脑汁都编不出来。”
而当“二十万百姓牲畜尽复人间,体有脉搏,可食五谷”的蒙文映入眼帘,元顺帝耳畔忽然响起至正元年时大都瘟疫时的哀嚎。
那时他广邀无数宗派前来,更是亲登佛塔祈福,却依旧只能看着运尸车在南城门排成长龙,满城尸骨,神仙难救。
哪怕时至今日,元顺帝都不愿去南城门半步。
而这个古往今来无数人渴求的起死回生,不过龙霄真君弹指之间就完成了?
“真君当真是大元之幸啊,是上天对朕的眷顾啊!有如此仙神相助,我大元定然绵延万万年!”
元顺帝的笑声震得脱脱身上的霜雪都簌簌而落,随后他转首看向御案上那块稍有残缺的玉玺,眼底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元顺帝兴奋地在偏殿中来回走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最终朝着一个太监高声说道:“速召群臣,朕要与他们商议如何为真君修建庙宇,让天下人都知晓真君的无量功德!”
“诺!”
而待太监离去后,元顺帝又满心欣喜地将红纸看了三四遍后,突然间,他眉头微皱,注意到一个奇怪之处。
“扬州城发生如此大事,为何直至此刻才送达大都?”元顺帝转眸看向脱脱,眼中闪烁着狐疑之光,“而且,为何不是通过正规的奏折急报,而是这探马的密传私信?”
此话一出,脱脱脸色顿时凝固,眼中喜色尽数褪去。
“圣上,在这大都附近能瞒过你眼睛的,也就只有密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