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早春时节,鹅黄嫩柳,草色上新,和风细雨之后,空气清净如洗。慎终追远,不匮孝思。清明一大早,在城的斛家老少不约而同回到明月堡。明孝独自一人,骑着铮亮的自行车回到府上时,大家都已经在等着他了,明文还带来了小公子斛敦愚。这一个月来,穆修才是第二次见到儿子。他笑着笑着就冷起脸,将头扭向一边去了。
依往例,先要统一同到祠堂祭拜,然后再上坟。穆修挣扎起来非要去,明仁只好找来藤椅,和弟弟抬着他前往。想起未病之时,但凡遇到族中大事,皆是自己一力操持,族中老少莫不仰赖。其实,何止在族中,就是在整个明月堡,每有大事,也都少不得亲临参与,无人不佩服,无人不钦敬,无人敢置喙,那是何等荣耀风光!可现如今,自己大病缠身,眼见得日薄西山黄昏后,怎能不心生落寞悲凉!然而,穆修就是穆修,即便到这时候,他还是不肯接受大家眼神和言语中透露出的同情和怜悯来。
为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事必躬亲地参与族中事务,他以自己滑稽的方式表示歉意,还指指划划埋怨明仁这儿攒点得不仔细,那儿收拾得不整齐。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他的语言和表情,他的表达因而激起了更多的同情和怜悯,带来了更多的安慰和祝福。穆修感到失望,感到恼火,逐一逼视着那些曾经得他关怀和照顾的族人,终于令他们退后一步,低头或侧目地安静下来了。
轮到上香了。穆修站都站不稳,双手颤抖擎着香举了一举,歪歪扭扭着来到供桌前,就着红蜡烛将香点燃,抖抖索索地往香炉里插。他心在东山,手却在西海,心和手怎么也拢不到一起,最后竟把香给弄折了。他见状脸色大变,身子僵直,兀自在那里发起呆来。明仁慌忙重拈了四支香点上,代为插妥。再回头看爹爹,爹爹早已挣脱了明孝搀扶的手,扑通跪地,嘴里含含浑浑地响着,叩拜起来。
穆羽看着弟弟如此这般,百感交集。他强抑着激动,看着各门依序上过供品,拜过列祖列宗,扶老携幼地离开祠院,穆羽走上前,俯身对穆修说,尽心而已。刚下过雨,山路也滑,你身子不太好,就让明仁和明孝代劳了吧。穆修一听这话,顿时又被伤到,挥舞双手嗷嗷叫起来。穆羽只有苦笑,说,兄弟你活一辈子了,还是这德行。明仁说,伯父莫怪。穆羽说,我哪里是怪他。
来到祖坟,穆修闹嚷着,让儿子们将他抬到坟前,扶他下来。他紧随穆羽之后烧化纸钱,然后叩头。接着是子侄们,接着是明文的儿子敦愚。末了,开始清理坟头。穆修不听劝阻,跪在坟前拔那些枯草。拔了草,他又掬着黄土,一把一把地往坟上添。明孝要拉他起来,他奋力将明孝推开。弟兄几个只好加快进度,省得他还不停手。
从祖坟出来,明文将敦愚交给父亲,自己去村西。颀英的坟墓在义坟旁的垣上。先于丈夫亡故的,不入祖坟,只能寄葬。明文流着泪布好了香烛,一边烧化纸钱,一边默念着。火借微风扶摇上,风吹纸灰四面飘。追思往昔,历历在目。
……那日那时。
明文站在院心,焦急不安地等着。穆羽一动不动在儿子身边,眉目蹙成一团。不知多长时间,屋里声音突然停了,接生婆满头大汗出来说,少奶奶身子虚,看样子不太好,实在不行,只好保一个。老东家你交我个底,是保大人呢,还是保孩子。穆羽生气道,那还用问?两个都保!明文不住地拱手哀求说,我只要颀英平安无事。又不知多长时间,屋里传出婴儿响亮的哭声。接生婆出来,哽咽着说,生了,千金。少奶奶说,保住孩子,孩子在,她就在……
……那日那时。
深夜。明文问颀英,是男孩还是女孩?颀英反问,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明文说,最好是个龙凤胎。颀英笑道,想得美!我想要个女孩。明文问,为啥?颀英说,头一胎生个女孩,往后再生个男孩,有个姐姐疼着爱着,岂不更好!明文说,我们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交替着生,怎样?颀英笑道,女人咋这么命苦,这辈子啥也不做,就生孩子。明文说,本来么。颀英说,本来是什么?怕你养不起哩。隔会儿,颀英幽幽地道,雪晴说女人生产,好比死一回。万一难产,一定保住咱孩子。明文生气道,别胡说!颀英说,孩子在,我就在。孩子陪你到老,就是我陪你到老……
追思往昔,历历在目。只可惜,再是心里念她万般好,她已成隔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