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苑的深处,与乾清殿相距不远,隐匿着一座被青绿翠竹紧密环绕的殿宇。
这片竹林如一道天然的翠绿屏障,将宫殿与尘世隔绝。
只是说宫殿,早已是名不副实,当那扇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映入眼帘的并非往日的巍峨堂皇,而是一片废墟焦土。
被焚烧得漆黑的房梁与砖石,无声地诉说着往日的华贵与今日的衰败。
“陛下,小心脚下。”
陈锦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在前方引路,昏黄的灯光在废墟上跳跃,为这沉寂的废墟增添了一抹生机。
宫门再度缓缓关闭,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只留下这一主一仆与这片废墟相对。
李隆泽缓缓走向废墟,每一步都似乎带着沉重的回忆。
他的思绪飘回到自己的年少时光,他第一次踏入凤栖宫的情景。
那时宫中的传言沸沸扬扬,说父皇为外邦妖女新建了一所宫殿。
因为那妖女的出现,原本就渺小不起眼的自己更难见到父皇,不受宠的母亲也是如此。
御书房里,所有的皇子平日里各个争强好胜,水火不容,但是唯独提到玫贵妃,所有人都能立时变得同仇敌悍,站在一条阵线上。
李隆泽也是一样,他对玫贵妃心存芥蒂,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他在御花园的荷花池旁捉来一只癞蛤蟆,想要将它藏进玫贵妃所生的小皇子的摇篮里,好好吓唬吓唬她们母子俩。
凤栖宫的进入比他预期的要顺利得多,太监与侍女们见到他纷纷展露笑颜,毕恭毕敬地行礼。
这与其他后妃宫中的侍女对他展现的冷淡态度截然不同。
但是他没有放下戒心,母亲曾教诲道,那些对你笑脸相迎的人,往往最需提防,因为他们可能怀揣着接近你、伤害你的目的。
心怀这样的念头,李隆泽踏入了内殿,但是里面的陈设瞬间引发了他的好奇。
梁柱上悬挂着一个个精致的竹编花篮,其中点缀着小雏菊、茉莉以及牵牛花——这些花朵在其他娘娘眼中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九殿下,请坐。”掌事姑姑亲自为他捧来点心,“这是我们娘娘亲手制作的鲜花饼,风味独特,京城中可是没有的,您尝尝。”
说完,她朝帷幔内望了一眼,低声交代了几句,便请他稍候片刻。
那时的李隆泽尚显稚嫩,心中不免纳闷:不是有奶娘在吗?为何还要亲自……
桌上的鲜花饼散发出诱人的香甜气息,让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思绪也被这香味牵引。
然而他忽然想起了母亲的严厉叮嘱:“不许吃其他宫里的东西,要记住了!”
他当然一直记得!
所以拼命的忍着!
“祚儿,快看啊!是你的九哥哥来了!”
一声清亮而欢快的声音,仿佛带着融化冰雪的温暖阳光,穿透内殿的寂静,回响在每一个角落。
李隆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刚要伸向鲜花饼的手猛地缩回,整个人也迅速站了起来,同时小心翼翼地确保袖兜里的蛤蟆不会突然跳出来。
在这慌乱之中,他不知所措地双手行礼,“给玫娘娘请安。”
“李姑姑告诉我你是九皇子,”玫贵妃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这真是太好了,祚儿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没有哥哥姐姐来看过他呢。你能来,我可高兴了。”
李隆泽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来恶作剧的,当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心里却掠过一丝失望。
他原以为玫贵妃会是那种倾国倾城、妖媚无状的女子,但眼前的她虽然容貌出众,却远不及他父皇的丽昭仪。
但是她的笑容却如同春风拂面,让人不自觉地感到温暖和愉悦。
玫贵妃怀里的小皇子,是他的十六弟李隆祚。
这个名字寓意着国祚绵延,显然承载了父皇的深厚偏爱。
李隆泽想起他百日宴的那天,父皇在太和殿大宴群臣、宗亲诰命,但他却因为母亲的“病”而没能参加。
此时玫贵妃怀里的小皇子向他伸出了胖乎乎、白嫩如藕的小手。
李隆泽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小婴儿的纯真和善意。
“太好了,祚儿喜欢你呢!”玫贵妃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九皇子,以后有空的话,多来看看他吧。”
李隆泽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玫贵妃那时期盼的眼神,她其实知道,宫里的人都不喜欢她。
除了父皇之外,鲜少有人愿意踏入凤栖宫。
正因如此,她对自己这个并不受宠的皇子,都展现出了难能可贵的友善与温暖。
自那以后,每当御书房的早课结束,母亲又前往淑才人宫中时,李隆泽便会趁机悄悄前往凤栖宫。
他不再带着那只癞蛤蟆,取而代之的是他儿时珍爱的布老虎,或是从贤妃宫中偷偷钓来的胖锦鲤。
那段时间,李隆泽察觉到父皇对他的关注似乎在无声中增加了。
“将九皇子写的字帖取来,朕要亲自看看。”
“新贡的樱桃,送一筐到清梧院,让陆贵人母子也尝尝鲜。”
甚至在筹备千秋节泰山祭礼时,父皇也提到了他。
“此次祭礼,十五岁以上的皇子都要参加……老九也快十四了,差不了多少,就破例把他也带上!”
世人常说“爱屋及乌”,李隆泽未曾料想到,自己仅仅是因为几次去了凤栖宫,喊了几声 “玫娘娘”,以及陪伴十六弟玩耍,竟让父皇对他的态度产生了如此大的转变。
甚至有一次在御书房内,贤妃所生的四皇子与王昭仪所生的七皇子,对他出言不逊,讥讽他谄媚妖女。
愤怒之下,李隆泽抄起砚台猛掷而出,霎时间,书房内一片狼藉,墨水四溅。
他记得是自己出的手,一阵乱拳,也不知道打了别人多少,自己又挨揍了多少。
这事惊动了正在早朝的父皇。
那段等待父皇到来的时间,对李隆泽而言如同煎熬,他心中充满了恐惧,战战兢兢,仿佛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已做好承受一切宫规处罚的准备,唯独希望自己的母亲不要受到牵连。
当父皇终于踏入书房,他身着早朝的龙袍,浑身散发着帝王般的威严,那股压迫感让平日里自视甚高的皇子们大气都不敢喘。
李隆泽已记不清父皇当时究竟说了什么,只觉那声音如同龙吟虎啸,震撼心灵,他怔怔地看着四哥、七哥以及几位起哄拉架的陪读宗亲都被带出去打了戒律板。
三尺宽的竹板打着掌心,那滋味就是钻心之痛。
紧接着父皇身边的总管太监接了父皇的口谕:“贤妃教子无方,撤去其协理六宫之权;王昭仪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李隆泽始终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母亲陆凤清的恩宠远远不如贤妃和王昭仪,他一瞬间都生出会不会赐死这样的可怕想法。
直到父皇的靴子停在他的面前,他才听到那句温和的话语:“一身的墨,换件衣服再回去,别让你母亲看了担心。”
再无其他责备之言。
父皇的贴身内侍监将他扶起,还亲手为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哎呦,九皇子,这脸上怎么肿了一块?以后若是受了委屈,可得告诉万岁爷啊。”内侍监关切地说道。
偏袒,这就是来自帝王的赤裸裸地偏袒,没有任何的道理,宫廷之中,上天入地、生死荣辱,皆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陛下,祭台已经设好了。”陈锦一直在旁静静候着,不知何时已然点燃了三支线香,他恭敬地弯下腰,将线香呈递到李隆泽的面前。
“嗯。”李隆泽的语气里透露出淡淡的赞赏,然后稳步走向供桌,那里整齐地摆放着各式祭品。
他深深地行了三礼,每一个鞠躬都充满了敬意与庄重,然后将线香插入香炉内,香烟袅袅升起,带着他的祈愿与怀念,向那无尽的天际飘去。
“陛下心意到了就好。”陈锦担心李隆泽太过伤怀,此时也无第三人在场,于是出言劝慰。
李隆泽只摇了摇头,反而向废墟深处走去,毫不在意弄脏了龙袍。
“人人都说是先皇后嫉妒生恨,让人放火烧了凤栖宫,你信吗?”
李隆泽没有回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恨意。
“奴婢看事情不靠信与不信,奴婢那时还没进宫,只能说不知道。”
陈锦站在他身后,一如往常低垂着头,他看不清李隆泽脸上的表情,但是清晰的听到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