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进贤急匆匆地赶来,只看到孝谦木木地站在破裂的匾额边上,眼神定定地看着士兵们拆除牌坊,仿佛自己就是一个路人而已。他赶过来侧过头瞪了一眼孝谦后就上前与邱进理论。
“邱连长,你这是什么意思?”钟进贤气急败坏,看到这已经不可能恢复原样的牌坊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绞痛。镇长见状生怕会闹出事情来,也跟了过来。
邱进倒是笑了笑说道:“哟~~是钟老爷啊。”
“这是我们家的贞节牌坊,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拆除?”钟进贤的拐杖不停地杵着青石板的地面,“这是对我们钟家的侮辱!”
“哟~~钟老爷言重了。”邱进笑道:“我没有丝毫对钟家不敬的意思,您家还是捐粮捐钱最多的人家呢,我怎么能对您不敬呢?只是这牌坊挡在路中央,不方便运粮的汽车出入。再说......”他抬头看看已经拆得差不多的牌坊,道:“再说这玩意儿应该也是前清时候兴的吧?现在也没这一说了,拆了也就拆了,改朝换代这么久了,还留着做什么呢?钟家的节妇也不是这一块牌匾一座牌楼能表彰的呀,众人心里都这么认为才行呢。”
拆牌楼的士兵本来被钟进贤的呵斥停了手,又看到自己的连长抬头看着他们于是又马上麻利地干起活儿来。镇长忙安抚道:“钟翁,您消消气。这......已经拆成这样了,就算了吧。等运粮车走了,日子太平些后咱们再建一座。”
“这怎么能一样?”钟进贤对镇长的提议断然否定,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孝谦见状忙上前扶住了他,只感觉到父亲浑身都在发抖。
邱进面露为难之色,似在沉思但没有吩咐手下人停止拆除。“钟家诗书传家、门风严谨。这已经是方圆几百里多少个村镇众所周知的事情了,就算没有这牌楼大伙儿也不会改变心里对您钟家的看法呀。您一家还是众人的效法典范。”
邱进无意的言论不过是想安抚钟进贤的急躁,但在钟进贤心里却如针刺般刺痛。家里一个身染梅毒的儿子,还传染给了自己的儿媳,这是什么众人的典范?只不过是大家不知晓罢了。邱进又接着道:“既然这牌坊对您那么重要,也是我私自作主没有同您和镇长商量。这样吧,我退您一千大洋作为补偿如何?”邱进貌似也退了步。
大家都看着钟进贤,看他如何抉择。钟进贤心里不是滋味,可能这真的是上天的惩罚,也是祖宗的愤怒。他看看已经零落一地的木石材料,心里恨透了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或许这么想有点牵强,但也的确是钟进贤的心虚。看着那破裂的“贞烈守节”,几近讽刺。
“爹~~”孝谦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
钟进贤这才抬头不屈地看着邱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不!用!”说着转身对孝谦道:“旁的什么都不要!那块匾,带回去!”说着就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走,都不要孝谦搀扶。
孝谦回头看看邱进,他是一脸无所谓。再看看那块牌匾,心下叹道:就算破了,爹还是不肯放手;就算破了,这东西还如魅影般地跟随着。
镇长忙让人把牌匾收拾好帮着送回钟家去,他拍拍孝谦道:“三少爷,走吧。”
金如珍在家也听闻了这件事,作为女人她不能抛头露面只好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终于看到钟进贤回来了,后面跟着的是那块破损的牌匾。
“老爷~~”金如珍看到钟进贤一脸怒容,都不敢问他情况。
“孝谦!”钟进贤对尾随的孝谦说道:“把牌匾抬去祠堂暂时安置。”孝谦照着做了。钟进贤一路往里走,紧锁的眉头深深地挤出很深的皱纹,“如珍~~”他到了书房还没坐下。
“老爷,有什么吩咐?”金如珍上前一步问道。
钟进贤转身,纠结地看着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酝酿了一下后又开了口,“告诉大夫,不用再治孝川了!”
“什么?”金如珍听了不由地一惊,这意味着什么呢?“老爷,大夫说孝川虽然起色不大但也没到回天乏术的地步啊。”
这句话说出口后钟进贤如释重负一般,这是天要收他!他摆摆手,“不管治得好治不好,都不要治了!他不配做我的儿子!不配!钟家有了他就永远都有一块污点,擦不去!钟家干干净净的钱不能去治他那种肮脏的病!”
金如珍沉默了,虽然她也不喜欢燕春妮和孝川,但毕竟那是一条命,好歹她也是吃斋念佛的人,怎么忍心见死不救?再说老爷说孝川是钟家的污点,而这块污点已经沁入深处再也擦不掉了,他就算此刻死了也是钟家的子孙。再看丈夫,他虽然面色痛苦但却比刚才释然很多,在他的立场他不仅仅是孝川的父亲也是整个钟氏家族的当家,他肩负的不光是他这一支的荣辱,还有整个钟家的。金如珍了解丈夫也理解他,可却不忍心这么做。“老爷......春妮就这一个儿子了,她若是知道了......”
“你就不能让她不知道吗?”钟进贤似乎已经不想再为这对母子费心费神了,“你是家里的女主人,你应该可以做到!”他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包袱抛给了妻子。
金如珍无奈,但也不敢违背夫意。出嫁从夫,丈夫要她做什么就必须做什么。
孝谦把牌匾抬到祠堂,放在一处角落。摘下来了,总算摘下来了。虽然没有彻底地摆脱但也至少不用压在头顶上那么压抑了,突然他很想去告诉意沛。
孝恒闻讯也赶了回来,钟家除了婉仪外没有人知道邱进拆除牌坊的真正用意。一顿晚饭虽然桌上菜不少但真正动筷子的人不多,各有心事。
“孝谦!”婉仪叫住了要回房去的孝谦,“看你心情很沉重的样子。和你哥哥一个样儿。”
“唉~~钟家接二连三地出了这么多事,一桩接一桩。”孝谦摇着头,“让人烦闷。”
“说不定这也是一个契机。”婉仪暗示他,“虽然拆除牌坊的举动很过分,但我觉得......”婉仪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但我觉得那东西的确不应该存在。”
孝谦看看婉仪,他心里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不敢说出来,没想到婉仪却敢。他很欣赏婉仪的胆略和爽直,“嫂子......我总觉得你是家里最了解我的!”
“噢?是吗?”婉仪笑了,“比她还要了解你吗?”
孝谦挠挠头,“这不一样。”
“那牌坊是属于她的,不知道她心里是否有什么想法。我真怕她会往坏处想。”婉仪提醒道:“你有空还是去看看她吧。刚才吃饭的时候......她只喝了碗汤而已。”
孝谦也注意到了意沛吃饭的时候神情不对,也正打算要去看看。“嗯!我会的。嫂子也劝劝大哥吧,大哥他......心里一定不好受。”
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谁还有心思去看管一个寡妇?但暂时获得些许空隙的意沛也是五味杂陈。对于牌坊被拆除的事情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而给意沛的是一种暗示性的谴责。建立之初是为了彰显她对孝和的忠贞,而现在呢?她和孝谦之间的感情以及越过礼教的行为是不是已经触怒了已故的孝和?是他在冥冥中催使旁人拆除了贞节牌坊,他不要看到她给他带去的羞耻!这是意沛的执念,使她的愧疚感前所未有地升腾。
“意沛~~”孝谦轻声地叫门让意沛的心一颤,她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开门。“意沛,是我。”孝谦再一次地唤道。
看到意沛的时候孝谦有些震惊,她惨白的脸色将她的心慌毫不保留地示人。“你怎么了?不舒服?”孝谦担心地握她的手,冰凉的手心。
“孝谦~~是不是孝和生气了?”意沛紧张地看着孝谦,把心里的恐惧告诉他,“他生气了!所以贞节牌坊才会被人拆除!他在指责我们!”
“你别胡思乱想!”孝谦心下一沉,对于她的想法很是担心,这个心结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滋生心结的产生,不过这次这件事的确对每个人的触动都很大。他抱紧了意沛,想给她一些安慰。“是意外!是你多想了。”
“不!一定是孝和生我们的气!”意沛还是一意孤行地这么想。孝谦搂着她坐下来,听她的碎碎念。这个时还是先让她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的好。她终于说完了,因为语速略快而显得有些气喘。孝谦轻柔地拂过她的秀发,微微地有些香汗挂在颈上,是因为紧张的缘故。
孝谦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自己说,意沛说完了心中对于孝和的愧疚后竟然感觉有些疲惫,看孝谦带着一丝柔柔的笑意看着自己。“孝谦......是我错了......”
“为什么你总是往坏处想呢?”孝谦握紧她的手,“也有可能是二哥不想你承受太大的压力才让差使人拆除了牌坊呢?事情有好有坏,就看你往哪一边想了。”
“可我的确背叛了孝和......”孝谦的劝说似乎起了点作用,但意沛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我是他的妻子,的的确确是他的妻子......”
“是吗?”孝谦凝望着她,“可我才是你第一个男人!”他不得不提及他们做过但一直不敢启齿的事情。“是你唯一的男人!”
意沛怔怔地看着他,脸上浮出一阵绯红。没错,他,钟孝谦才是她第一个男人......
孝谦皱了皱眉继续说道:“有名无实的冥婚关系是否也存在忠诚?你是以童养媳的身份嫁给二哥的,小的时候不过是互相陪伴的朋友。”他缓缓地放开意沛的手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当你们情窦初开刚知道什么是情爱的时候,二哥就已经撒手人寰了。在我眼里,你和二哥之间确实有过感情,但很短暂,还没开始就中止了。那时候你还小,以为这就是你此生全部的爱,所以才会撒谎从而正式嫁给二哥。当时你不后悔,我不信现在的你也不后悔!”他忽然犀利地看着意沛,看穿她的心一样。
意沛垂下头去,为自己当初错误的决定而感到后悔。其实在发现自己爱上孝谦的时候她就有了悔意,她一直把这种感觉归咎于自己对孝和的不忠,羞于启齿,从未提及。
孝谦继续说道:“当时你才多大?懂得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吗?只把一段几年的恩情当做全部。然而如今你已经长大了,明白了真正的情爱是什么。”孝谦想起了孝和临终的嘱托,不由地长叹一声,“你不懂,然而二哥却懂。他临终的时候再三央求爹把你放回家去,解除婚约。他早就预想到了将来的你会遇上真正的所爱,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安排。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不是吗?”孝谦望着意沛,“我想二哥一定会失望,你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这一次拆除牌坊的事情是二哥想放你走的安排,他不想你再背负他给你的束缚,他也希望他的弟弟能给他最疼爱的女人幸福吧。”
意沛不由地转向床头,孝和的相片。相片里的他笑容温柔,给人一种宽容的感觉。“孝和......这真的是你的安排吗?”意沛的想法开始摇摆了。
孝谦走过去拿起孝和的相片,二哥的音容又仿佛出现在他的面前。“孝谦,替我照顾她......”这是他的临终嘱托。没错,他按照他的嘱咐做了,但孝谦自己也不知道会不知不觉爱上意沛。“二哥,你是能预料到有今天的。但可能你没有预料到那个人是我......”他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相片,“相信我,我会让她幸福的。”说着就回头望向意沛,她在默默地落泪。他走过去按住她的肩头,“意沛,二哥的个性你我都清楚。他不会怪我们的......”
“孝谦......”意沛抱住了孝谦,哭得让人心痛。可能压抑了太久吧,可能终于有人将她的心结打开了吧,总之她终于勇敢地说出了......“我真的后悔......后悔了......”
她能承认自己当初错误的决定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她给了自己信心更是给了孝谦信心。孝谦搂着她安慰道:“没关系,有我在,一切都还有希望!”
婉仪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而且此番她也佩服邱进的作为,他不再是那个小花匠了。回到房里看到孝恒半躺在床上,眉头紧锁着。作为家族里未来的继承人和长子,他应该为这件事担心的。婉仪走过去拉着他起来,“怎么就这么歪着?万一睡着了怎么办?”
孝恒起身脱去了外套,换上睡衣。“唉~~我刚才去看过爹,他气的一直在发抖。”
婉仪是能预料到这件事所带来的阵痛,但这无可避免。“可是,你不觉得那东西的确不应该存在吗?”婉仪反其道而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