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居中,正中几座竹楼坐北朝南,后面环绕一片竹林,林中坐落寒潭与温泉。竹楼前种着几棵巨大的银杏树,树下还架了座秋千。
一行人迈上竹梯,入了正堂。
边晚与段熙端坐上首,辛莲站在堂中,谢苍谣端着茶托站在一旁。
其实大宗门的拜师会基本都是由门中长老经手,提前通知全宗门,择取吉日在宗门大殿中举行。长辈们高坐其上,弟子整容敛发,端正神情,拜过天地后,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敬拜师尊三茶。为师者喝下了拜师茶,往往会送弟子见面礼,如此,可谓拜师礼成。之后就是一起前去拜见列祖列宗。
而像剑宗,每隔几年便会下山招收弟子,通过考验的弟子可与长老们相互选择,并统一在某日举办拜师会。而某些德高望重的大能修士或许是为了给爱徒铺路,或许是日子无聊,也愿意为弟子广邀八方来客前来观仰拜师礼。
像边晚这样的,本来是应由剑宗的长老所选定吉日,在常举办宗门大会的皓天殿中将辛莲介绍给剑宗所有人,并完成拜师礼。
可如今钟奕不同意,边晚唯恐长夜梦多,辛莲转头就溜了,立刻今日就要拜师!
其实如果不是怕自己太猴急吓到人,边晚恨不得昨晚就拉着她当场喝拜师茶呢!
段熙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连心,你……”
“呃咳!咳咳咳!”
段熙的话被一阵咳嗽打断。
众人一愣,边晚的脸瞬间黑下来,段熙微笑着看向门口。
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似乎是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
边晚一挥袖,竹门立刻合拢关上,却被一只大手抵住。钟奕顶着一脑门的青筋,面色不虞地迈过门槛。他扫了室内一圈,眼神划过几人,略过主桌上的拜师八礼,即徒弟拜师时需要准备的八种礼品,最后瞥了边晚一眼。
同行的还有两人,钟奕身侧的是一位英姿华容的女修,她生了一双桃花眼,美目流转间却不含风情。身后跟着的是钟之宁。
谢苍谣向辛莲传音入耳,告知她来人的身份。
其实也无需多说,无论谁都能看出,这位与钟奕穿着同色系衣袍的女剑修,自然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云山女君——季采音。
季采音与钟奕同出一门,是剑宗中问剑台上数人难以战胜的女中豪杰。
此二人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确定了心意后,在剑宗所有人的见证下举行了结契典礼,生死相许。
段熙起身行礼。
“拜见宗主,拜见云山师姐。”
边晚也不情不愿地起身,但他只对季采音行礼。
“拜见师姐。”
钟奕再次重重一哼。
段熙无奈,悄悄用手肘碰了碰边晚。
边晚这才很小声很小声哼道:“拜、见、宗、主!”
众人:……
几位小辈也躬身行礼。
段熙往后一退,将上座让出,伸手迎着钟奕和季采音落座。
钟奕在上首左侧坐下,边晚也不看他,站在一旁。季采音坐在下首左侧,看着边晚抿唇一笑。
“阿晚,今日是你收徒的好日子,为何苦着脸?还是说,你不想要这徒弟?”
季采音带笑的桃花眼看向辛莲,如吹面春风。
她还没看几眼,边晚就急得过来挡住。
“师姐!可不许胡说!”
“好好好!我不说!”季采音失笑,“那你还不快坐好?可别误了吉时!”
边晚嘴角一翘,余光扫了一下钟奕,忍不住阴阳怪气:“某人不是死活不同意我收徒吗?”
“唉!逼我收徒的也是他!不答应我收徒的也是他!师姐!你说说!这让我怎么办?!”
边晚这小子,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钟奕脑门抽抽,握着的椅子把手下一秒就要被他捏成灰屑。
季采音也不看他,只笑着安慰边晚。
“你身为剑宗长老,收徒自然也关系着剑宗。师兄不也是担心你嘛!”季采音冲辛莲一笑,又说:“既然你们二人皆愿意,师兄自然也不会强迫你。”
“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师兄与我觉得,还是择一吉日,昭告剑宗,在皓天殿行拜师礼,毕竟是你的首徒。”
“阿晚,连心小友,你们意下如何呢?”
季采音的眼神虽温柔含笑,却也无形中带着上位者的威慑,好似洞悉了一切。
边晚一哼。
“师姐说真的?真的答应了,不会拦我?”
季采音笑着点头。
“哼!这还差不多!”边晚嘴角翘得收不下来,忍不住摇着季采音的手臂撒娇。
“不过这可是我特别喜欢的徒儿!可不能让她跑了!我现在就想喝拜师茶!不必再交给长老们吧,师姐?”
季采音哪里受得了他。
“好好好!都随你们!”
边晚这才满意地在主座上坐下。
辛莲端起茶托上的茶,一一躬身敬给段熙、季采音……
轮到钟奕时,他接过茶,淡道:“剑宗祖训,不……”
“诶诶诶!教育的话改日再说!别墨迹了!”边晚急不可耐地打断,甚至将钟奕的茶杯往他嘴边推了推。
众人:……
钟奕:(脑门青筋直抽抽。)
他瞪着边晚。
瞧他那样!
拜师礼搞这么简陋也就罢了,他还不能说几句了?又不是批评谁!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臭小子自己要拜师呢!
边晚看钟奕不动,直接将茶杯往他嘴里灌了一口,然后笑眯眯地看着辛莲。
到我了到我了到我了!!!
只有被呛到的钟奕独自生闷气!
辛莲端起茶,对着边晚跪下。
“诶!不用跪不用跪!”
灵力托起辛莲,她抬眸,只见边晚嘴角含笑。
“你我师徒,无需如此大礼!”
辛莲抿唇。
“边前辈,请喝茶。”
钟奕一愣,季采音与钟之宁也微微惊讶。
“连心小友何意?连句‘师尊’也不……”
“师兄!”边晚对着钟奕一笑,“她也是刚来剑宗,需要时间慢慢适应新身份!”
边晚主动喊他,钟奕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边晚喝了三杯茶。
喝完了茶,边晚往辛莲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他眨着眼睛,悄咪咪地:“为师送你的!”
辛莲不想收,边晚已飞快收回了手。
钟之宁带来了剑宗的弟子服饰和身份玉牌,也一并交给了辛莲。
拜师礼结束,长辈们要说话,辛莲三人离开大堂。
出门前,辛莲回眸看了一眼。
红衣青年在几人簇拥下,分外开心。
她收回视线,心中平静无比。
如果。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那姜书瑞,只会比边晚更幸福。
出了竹楼,三人走到银杏树下说话。
辛莲与谢苍谣皆是话少之人,钟之宁咳嗽一声,冲辛莲微微一笑。
“连心师妹,好久不见了。”
少年的桃花眼微眯,不同于他母亲的华贵,眼角自然流露一丝风情。
辛莲淡淡颔首。
钟之宁前几日听萧一骁说,连心来了剑宗。他当时也只淡淡一笑,不曾料想今日她竟成了自己的师妹。
辛莲想起什么,道:“之前在元昌城,多谢你出手相助。”
钟之宁莞尔,一手下意识摸向了腰间的剑柄。
“那我是不是也该说,两年前,北泽雪岭原,多谢你救命之恩。”
他都记得。
辛莲不知钟之宁是如何认出自己的。
但那也不重要了。
谢苍谣没想到此二人竟在两年前就见过,他淡淡看过两人,默默无言。
辛莲就此在无忧居住下。
边晚师叔收了连心为徒的消息不胫而走。
剑宗的弟子们相视一笑,这下,连心师妹再也没有理由拒绝上问剑台了!
虽然无忧居周围布有无数剑阵,但这根本拦不住无数渴望见到辛莲拔剑的弟子们。
每天,边晚总能在无忧居附近的剑阵中捞出好几条被剑气折磨得生无可恋的“臭鱼”!
他很嫌弃地将人丢得老远。
“就凭你们,也配我家连心出剑?!”
辛莲也乐得有边晚做她的盾牌,每日只需在无忧居得他教导,悉心练剑。
转眼又是五日过去,辛莲谁都没见,来拜访的唐芜和西门凌也被她找理由搪塞了。
丑正,乌云遮住了月亮,明日是个雨天。
辛莲照例开启阵法,念七壬与花非的小纸人扑哧滚出来。
后山那一块的地图已经被辛莲补充完整。
两个小纸人这几日也溜出去不少次。
念七壬修为高深,剑宗后山最深处倒是有能发现他的人,只是那些人都在闭死关,根本不会分心关心剑宗会不会有人偷潜进来这种小事。
而花非呢,他修鬼道和卦术,精通无数符咒,虽修为不详,但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他!
所以此刻,念七壬脚踩着一处红点,语气非常肯定。
“就是这里!”
花非也点点纸片下巴。
辛莲目露了然。
不出所料。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看看!”
片刻后,三张手牵着手的小纸人乘着夜风,飞入黑暗之中。
剑宗后山,某处院子中。
小纸人们小心翼翼穿过密密麻麻的阵法,险而又险地从门缝中穿落到屋中。
落地时,纸人们齐齐松了口气。
它们是辛莲三人借以咒术,将自己的部分神识附在纸人上面,代替自己行动。
纸人上附加了一些法术和咒术,所以能不被发现,一路走到现在。
来之前,花非算了一卦,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便再也没有可前来试探的机会。
所以今夜,有惊,无险!
这座院子中,主人的气息在主院。
在花非的带领下,三小纸人悄悄穿过主院,来到了后院一处静室。
静室内,地上正中的守护阵法散发着柔和的光。
那是在闭关或突破时常用的聚灵阵法。
看着并无什么异样。
只是花非嘿嘿一笑,竖着薄薄的小纸手。
“再等一息。”
一息之后,窗外突然吹进一股冷风,地上的聚灵阵法闪了闪,周围的灵力被吸入其中。
花非丢出一枚铜线,两条小短腿往铜钱上一踩,拉着辛莲和念七壬,随铜钱一同被吸入聚灵阵法中。
红线串着的铜钱散发异样的光芒,带着三小纸人,避开无数陷阱,逆着灵力的流向,去往了阵法真正目的地。
一阵白光闪过,小纸人们从铜钱上跳到地上,铜钱又飞回花非手中。
这似乎是院子的地下,类似人界的地牢,墙壁上挂着壁灯,四周阴冷阴冷的。
花非动了动鼻子,带头:“跟我来!”
三张小纸人嗒嗒往前跑,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绕过一间又一间空空的房间,穿过一个又一个阵法。
最后,三小纸人满头大汗,终于来到了这处地牢唯一有活物的地方。
巨大的刑架上,绑着一个不成人形的东西。
不知道如何去描述。
那坨血肉中,只留下了几条骨头,堪堪支起了这块血肉。
除了头部以外,双手完全就是被强行拉开的肉条,肩颈以下的血肉即便被几块骨头分开,也不可避免地黏连到一起,根本难以区别哪里是腹腔,哪里是双腿。
而头部上,两个空洞十分明显,还有一张被缝着的嘴巴。
除此之外,这坨血肉,再没任何人族的特征。
三个小纸人没有迈出一步,皆是怔怔看着那不断蠕动的肉体。
这里的气味也很难闻。
是那种永远见不到阳光的潮湿,是滋生丑陋和贪婪的腐臭。
终于,辛莲迈出了一步。
然后,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向那里。
“等等!时间到了!该走了!”
辛莲已经快要碰到他了。
可花非小纸人拉着辛莲小纸人。
铜钱出现在她们面前,一瞬将她们带走。
这里什么都没发生,什么声音都没有。
可奇怪的。
刑架上的头骨动了一下,那张沾着陈年血迹,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嘴巴,微微蠕动着。
——是你吗。
无忧居。
辛莲的神识回归。
她“噗”地吐出一口血。
辛莲没有做丝毫停留,立刻站起来,往外而去。
两张小纸人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拉住她。
“不能去!否则前功尽弃!”
“莲莲!冷静!至少他还活着。”
辛莲的眼眸血红,心脏以极不正常的频率跳动,没人知道此时她心里的杀意已经飙升到了多少。
剑灵也拦在她面前,目含担忧。
杀气在她周身弥漫,体内的声音叫嚣着。
杀!杀了所有人!灭了这一切!
辛莲捂上胸口,唇边再次溢出血丝。
她的眼眸有一瞬清明。
“你……”
剑灵想要扶住她,辛莲拂开他的手。
“无事。”
辛莲已经冷静下来,她擦掉嘴角的血迹,清理房内的阵法痕迹,一边问。
“你们那边,还要多久?”
花非小纸人嘴角下拉,觑了辛莲一眼。
“真的要这么做吗?”
辛莲淡道:“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逼你。”
花非小纸人一听,连忙拉着辛莲的手指。
“哎呀!我没有不愿意!”
然后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这方法太过逆天,我也就罢了,你必定是会不好受的。”
“辛莲,我修鬼道,行走在天地规则之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所有的得失都是守恒的。”
“答应我,只此一次,以后,你再也不会用这个咒术。”
花非的语气十分认真。
辛莲猛地顿住。
念七壬小纸人在她的手臂上安静扒着,听见她也认真道。
“我答应你。以后,我辛莲,绝不会再动用此咒。”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花非一笑:“还要七天。”
七天。
“那七天后见!”
剑宗,后山某处。
岳承义看着手中的魔珠化为飞灰。
静坐了一会儿,他离开了书房。
只有地上凹陷进去,化为石屑的痕迹能证明,这里有人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