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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娘关了有些年头的院门。

隔绝薛东依依不舍目光的,不止破败,还有情深。

路过家中碧绿的菜地,张牙舞爪的杂草攀咬梨娘的裙角,她的脚步不停。

走在熟悉的田埂上,梨娘怀里抱着一个娃娃,另一个背在身后的背篓。

这条路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她踏着人来人往的泥坎印子,却觉得今日难以下脚。

远处就是林大夫的家,梨娘隔着金黄的稻浪看着,鼻间好像有了草药香。

草药香很刻苦。

这是梨娘能想到的,不合适,却又最合适的形容词。

薛东的药,薛宝的药,薛囡的药。

明明三个味道不一样,但其实都是同一味药。

那一味药,叫银钱。

梨娘终于忍不住驻足,补丁的裙角打在一株稻谷上,卑微的腰骨负隅顽抗。

早熟的稻浪里,有农人正在割谷。

梨娘看得喉间发涩,那是她家的田地。

薛哥曾经在那里夜以继日地播种劳作。

她还记得他说,来年娃娃长大时,第一口米粮,一定要是他亲手植出。

那是他第一次做爹,衣食所安,是他给孩子最美好的祝愿。

只是现在都没了。

贱价低卖,趁火打劫。

这些在土地里斤斤计较一辈子的人,无师自通就惯会。

眼中的稻田从圆满变亏缺,梨娘看着农人手中的镰刀,心也被剜走一块。

擦了把脸,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方向还是林大夫家,距离却无限拉长。

——

梨娘的背篓轻摇轻晃,像离别淡伤的外婆曲。

挽南在里头躺着,眼珠转过金黄的稻浪,鼻间溜走清苦的草药香。

等她从睡眠中清醒的时候,眼中金黄璀璨,是和稻浪完全不同的质感,鼻翼则檀香悠远,是和草药风马牛不相及的天上地下。

肚子有些饿,挽南瘪着嘴啃手指,她闻不到梨娘的味道。

好像在梦里的时候,这味道就已经若即若离。

梦?

挽南有一瞬间的愣神。

什么梦呢?

她好像遗忘了很重要的……人吗?

“这个应当可以。”

“还算不错,年岁,大小,肤色,都还对得上。”

“能……瞒天过海吗?”

“足够了。”

“可那些达官贵人若是觉察不对……”

“神明垂怜,随心随缘,谁敢妄言?”

“……师兄高见。”

“这个孩子的后续,可曾打扫干净?”

“干净。五百两买断后生,人也逐出游州城,再无人知道来历。”

“嗯。”

“那大祭?”

“现在通知各府,祭祀用品已备齐,明日,溯洄殿大祭。”

“是。”

悄悄竖起耳朵,挽南咂摸出口水味。

谈话的中心是她,而谈话人也很明显,一点不背着她。

挽南觉得有些被轻看。

虽然一个奶娃娃,的确是不值得重看。

回忆着两人的对话,挽南还是觉得肚子饿。

话不是饭,脑中滚一遍就重新滚出脑外。

不解其中意是一方面,始终不扛饱也是一方面。

挽南从心地哭起来,嚎叫居然在空旷的大殿发出回响。

这是挽南第一次听到神明低语。

虽然神明说的是。

只有果子你吃不吃?

——

游州城外,过往行商都能坐下歇口气的茶摊上,一家人平平无奇。

跑得飞快的马车从面前掠过,惊起一阵骂骂咧咧的灰尘。

阿庆眼疾手快地用斗笠盖住了桌子,面前的饭食才免受荼毒。

眼见食客大多还有些愠怒,圆胖的摊主赔笑着换了干净茶水。

一桌接着一桌里,他还连声解释。

“那马车可有溯洄殿标记哩!诸位莫恼,诸位莫恼。”摊主态度和煦地道。

“溯洄殿大祭的用品不是缺了吗?这快马疾车的,又是去做些什么?”被换了茶水的客人见好就收。

“听闻是找到大祭用品了。”摊主压低声。

周围的人听得清楚,心中也了然。

用品既然不缺,大祭便不可能离席。

毕竟溯洄殿的祭祀,向来随心随缘。

能遇到都是气运,哪怕只一线契机,又何谈舍弃?

“我听闻大祭的用品……实则是……?”有客人比划着婴儿大小,问的很隐晦。

“嘘!”摊主按住客人胡乱比划的手,止不住回望已经没有踪影的马车。

“你这么小心翼翼做什么?此事满城皆知,谁还做个不传之秘不成?”客人掰开摊主的手,不满溢于言表。

“那也不能胡乱传扬!溯洄殿自己说自己的,哪儿让布衣百姓评头论足?”

摊主有些焦急,说着甚至开始撵客人:“客人喝完茶水便走,我家却还要在此经营。客人祸从口出不顾自个儿,但也莫要祸祸我家中老小。”

“嘿!你这店家!”

客人本想理论几句,一抬眼,却见茶摊上的客人大多讳莫如深地看着他。

这是怒气?

还是不平?

客人难以确定。

最终他顺着官道走得飞快,游州城再没来过第二次。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恍然大悟。

这是信仰。

变态的信仰。

罔顾律法心肠。

“阿娘,”阿庆看向抱着孩子的老母亲,口中迟疑:“那个孩子……”

“阿粟怎么想?”干瘦的手抱着孩子,老人没理自己的儿子,反而看向儿媳。

阿粟看着女儿的脸先是一愣,随后无奈笑笑。

阿娘真的,既将她做儿媳,又将她做亲女。

“阿娘知道的,”阿粟看着女儿的眼睛溢满情真:“我与阿庆不是好人,又做不得恶人,充其量不上不下,对得起心而已。”

老妇人拍着孩子的手一顿,随即缓缓把她送入母亲的怀抱。

“我会带阿无回族内,”老妇人看着儿媳不舍的泪水,声音有豁出一切的坚定:“一定快点回来。”

“阿娘,小阿无托你照看。”阿粟忍了好久,恬静的女儿就在怀中,她还是泪眼婆娑。

“阿粟莫哭。”阿庆擦去妻子眼角的泪花,和她一起看怀中的孩子:“我们很快就能回族内。”

“去吧。”老妇人不知何时佝偻起来,也许已经很多年这样:“小阿无有阿奶照看,不缺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