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戏声骤然停歇,而那有些急躁的风也轻柔了许多。
二人踱步来到菊园时,一眼便望见了盈月正站在门口,向不远处张望着,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姑娘在等谁?”傅霖走上前去,开口询问道。
她看向傅霖时,还是那种平缓的语气,还是那平静如水的目光。
“等我的猫。”
脸上不见半分着急,属实不像是在等一只猫的样子。
傅霖听后,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就在错身而过准备离开之际,盈月突然说道:“晚上听到任何动静,不要开门,不要声张,也不要在走廊内奔跑。”
江洵看着那姑娘的背影,不禁皱起了眉头。
最后一这句,她今天似乎交代过一次。
这走廊上到底能有什么东西?
江洵一边疑惑着,一边将身子向后仰去,朝着走廊深处望着。
除了那几盏挂在墙壁上、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的油灯之外,并没有发现其他奇怪的地方。
哦……不对。
也有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它是歪的。
“这走廊为何是歪的?”江洵问道。
站在一旁的盈月听闻此言,不禁顺着江洵的视线望了过去。
她打量了一番后,轻启朱唇,呢喃道:“歪吗?我瞧着挺正的呀。”
江洵默不作声的点了下头,毕竟他也只是象征性的问一下,并不指望对方能说实话。
可谁曾想,那姑娘又慢悠悠地补充了句:“正的发邪。”
哈?
江洵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这姑娘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在一本正经地陈述事实。
二人同盈月道别,走过长廊时,左侧的一盏油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使得原本就略显昏暗的廊道,变得更加阴森起来。
走在前面的傅霖倒是显得镇定自若,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头也不回地说着:“放心,不伤人。”
“你哪来的自信?”
“首先,咱们这是戊级任务。”
他说这话的时候,特意将“戊级”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门开时,一股凉风吹来,轻薄如蝉翼的窗纱被高高吹起。
似是在朝他们二人挥手,示意他们赶快进来。
“其次,若是真能伤到人,就不会搞这些唬人的小把戏了。”
真正能够对他们构成威胁的东西,绝不会处于戊级这种入门的级别。
说着,他掏出一个火折子,凭借着微弱的火光,摸索着向屋内走去,准备将放置在桌上的油灯点亮。
“最后,我在这儿呢。”
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
随着他手中火折子的靠近,油灯里的灯芯渐渐被点燃,昏暗的室内开始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此时,他们才看清楚屋内的景象,像是遭了贼一般。
只见地板上布满了乌漆嘛黑的脚印,看上去令人心烦意乱。
不仅如此,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儿。
好在,屋内的物品并没有被动过的迹象。
只是这地板么,脏了一些。
江洵没有理会傅霖前面说的那几句话,待看清屋内的情况后,犹豫道:“换个房间?”
“别啊,那东西到时候要是找不到我们了,得多可怜。”傅霖谈笑道。
他估计是白天遇到的那只鬼,趁他们走了以后,就从树上下来溜进了屋内。
傅霖当时刻意将窗户敞开,便是想瞧瞧这东西是否会有所行动。
果不其然,进来了。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要找什么。
看着地面上那一串漆黑如墨的脚印,应当是前两年被烧死之人留下的痕迹。
江洵听他这么一说,顷刻间洞悉了他心底打的如意算盘。
“也罢。”
江洵嘴里轻声嘟囔着,缓缓移步走向窗边,准备将窗户逐一合拢关闭。
当关至最后一扇窗户时,有意留出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并未将其关得严丝合缝。
唯有这扇窗的窗台之上,留存着与那些脚印极为相似的黑色炭灰。
夜间,睡梦中的江洵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炽热无比,浑身上下更是燥热难耐。
就好似有人拿着火把,围绕着他不停地打转。
他烦躁不安地想翻个身子,试图远离那仿若近在咫尺的火源。
可有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半分。
江洵睁开双眼,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身体却已下意识地坐了起来。
他算是明白为啥动弹不了,合着傅霖那厮的胳膊正压在他胸口。
无奈,他现在只能勉强微微仰起身子。
他的位置恰好正对着窗户,透过朦胧不清的琉璃,他瞧见窗外站立着一道黑影。
那个人影静悄悄地立在原地,微微探着头,似乎想要努力看清屋内的情形。
而在这时,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猛然间将头转正过来。
那双空洞无神、甚至连眼珠都已不复存在的眼眶,直直地望向江洵所在的方向。
尽管如此,江洵还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正在凝视着自己。
“让他进来。”
耳畔响起傅霖低沉的声音。
早在江洵挣扎着想要翻身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当——当——当——”的声响不断传来。
那人影开始用自己的头颅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窗户,其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整扇窗户都撞开一般。
江洵闻言,又躺了下去。
“胳膊。”
“嗯?”傅霖问。
“压着我了。”江洵回。
傅霖“哦”了一声,收回了放在江洵身上的胳膊。
吱呀——
窗户被那人用头生生撞开了。
他想要翻窗进来,无奈窗台太高,愣是试了好几次之后才得以成功。
最终咚的一声从窗台的位置滚到二人的床尾。
“手......”
“我的手......”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说话的声音犹如干枯的树枝相互摩擦所产生的声响,沙哑且刺耳得令人难以忍受。
江洵躺在床上皱着眉头,眼睛因为专注而微微眯起,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想要听清那人说的话。
可他等了半天,那人也就只说了三个字。
什么手?
他手怎么了?
再看躺在身侧的傅霖,还在闭着眼睛假寐,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不是他方才说话了,还以为在睡着呢。
这跟旁边躺了个秦在锦有什么区别?
江洵心里不禁这么想着。
“手......”
“手......”
等声音再次响起时,屋内响起了摩擦声。
那人绕着床铺周围缓缓爬行起来,他的动作听起来有些笨拙。
最后,他半个身子都钻到了床底,仿佛他的手就在这二人身下似的。
而就在这时,那人的脚无意间触碰到了某个地方。
一直紧闭双眼的傅霖,缓缓睁开了双眸。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指声响起。
刹那间,整个房间里光芒大盛。
一个法阵浮现而出,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那个人牢牢地束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分毫。
这法阵江洵再熟悉不过了,当初弟子大会上,咬他腿那个。
傅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身子。
随即,翻身下了床,不紧不慢地朝着被法阵困住的那个人走去。
法阵照亮了整个房间,此时只能看到那人被烧焦的下半身。
“拖出来。”
傅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后吩咐道。
话音未落,就见那原本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爆发出一道亮光,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鸣声。
而后,一头体型巨大、毛发如雪的野狼出现在二人眼前。
它走到那人身旁,撕咬着已经被烧焦的小腿,用力一扯便将他从床底下拽了出来。
待那人完全暴露出来后,才发现他的两条小臂不见了。
难怪他一直在找手。
难怪他翻个窗户,都需要花费那么久的时间。
他看了一眼江洵,又看了一眼傅霖,想要说些什么,奈何嗓子被堵住,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江洵缓缓蹲下身子,伸出两指轻轻搭在他的喉咙处,将灵力渡了过去。
片刻之后,只见那人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声音嘶哑而低沉。
随着咳嗽声逐渐停歇,他终于能勉强地张开嘴巴,开口道:“手......手丢了。”
“怎么丢的?”江洵问道。
那人听到这个问题,黑漆漆的脑袋,略显僵硬的转动着,努力思索着手是怎么丢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如梦初醒般喃喃自语道:“狗,是狗咬的。”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四丰。”
“生前是这府里的人么?”
江洵紧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
“小工。”
就这样,江洵问一句,他便在思考过后,简短地回答一句。
在这一问一答之间,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渐渐被串联起来。
关于那个夜晚、以四丰视角展开的故事开始慢慢浮现。
着火前的两个时辰,四丰像往常一样来到仓库。
他熟练地打开一个个装满物品的大箱子,提前将各个园子所需的用品逐一取出,整齐地摆放在一旁。
刚一回头,遇到了站在门外的公子,那人说他来取蜡烛。
他见过这个人,叫季朗然。
且不说他在梅园之中唱戏乃是一绝,单论长相,那也是出类拔萃的。
哪怕跟那几位兔爷站到一起,他也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位。
四丰并不高,而那蜡烛却偏偏放置在了货架的最上层。
更为不巧的是,下午收拾碎瓦时将梯子给挪了出去。
如此一来,四丰只能在原地跳跃,试图够到那露出一截在外头的蜡烛。
但尝试许久,始终未果。
就在四丰倍感尴尬之时,只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来吧。”
抬眼望去,但见季朗然迈步走进屋内。
这间仓库内满是灰尘,各类物品堆积如山,杂乱无章,甚至难以找到一处能够落脚之地。
那人穿着一袭白色广袖交领长袍,周身散发一种干净而温润的气息,让人不禁心生好感。
恍惚间,四丰觉得像季朗然这样的人物,似乎不应涉足此地。
而是应当安坐于书房之内,静心读书习字才对。
待到季朗然走近前来,四丰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从他身上传来。
似是沉香,清幽淡雅、沁人心脾。
“此间可有需要送往梅园之物?”
那人拿到蜡烛后,轻声问道。
“有有有,小的一会就送过去。”四丰赶忙回道。
“给我吧。”
他既然来都来了,那就没必要再麻烦旁人多跑一趟。
况且今晚的天气异常闷热,让人感觉十分烦躁。
如果还要费力地抬着重物在好几个园子之间来回奔波,属实怪折磨人的。
“这哪能让公子动手。”
四丰心里门清儿,季朗然是谈东轩身边的人。
那就是给他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麻烦人家替他做事儿。
“你我皆是人,皆是为碧水轩工作的人,缘何不能?”
季朗然不解地问道。
听到这话,四丰不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然后缓缓伸出手轻轻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不一样,公子身份尊贵,站着就能赚到钱;而小的,只得跪着才能挣到一点微薄的收入。”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四丰还以为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惹眼前之人不快。
刚想开口缓解一下时,却听季朗然用一种略带自嘲的语气说道:“不,你才是站着的那位。”
四丰闻言,微微一愣,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又开口道:“既如此,就有劳您费心帮忙搬到梅园去,多谢。”
季朗然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这是四丰来碧水轩听到的第一句“多谢”。
也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多谢”。
像四丰这样身份低微之人,那些大人物根本不会把他当人看,只当是条听人话且会叫唤的狗罢了。
毕竟,只要给了钱,再苦再累的活他们都能干。
那一刻的他并不明白季朗然为何要那么说,甚至还以为那人是在阴阳他。
待将所有物品整理妥当后,他便依照距离的远近开始逐一派送。
当踏入梅园之际,一种异样的氛围瞬间笼罩住了他。
四周静得出奇。
往常的这个时刻,园中总会有悠扬婉转的戏曲之声此起彼伏,可今日却是鸦雀无声,
当他拎着东西途经一间屋子,屋内传出的声响令他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那是季朗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