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灏收到诏狱的口信时,难得松快了半分。
这些日子朝堂公务百废待兴,他又初为人父,孩子的生母却不太愿意当他的皇后,让他焦头烂额。
诏狱传回的,竟是近日来最好的一个消息。
四妹果然没叫人失望,治某人的法门当真还是在她身上。
公仪灏即位前,容衍与他彻夜长谈了一番。
时局需要一个乱臣贼子做他的踏板,他便从容地做了这个踏板。
以身入局前,容衍给他留下一份长长的名单,新朝伊始,应当知谁用谁,忌惮谁制衡谁。
且留下了最后一课,帝王之侧,不宜留着他这样的角色,乱时为刀,安时为患,他把自己这个后患一并除干净了。
带兵围了正殿捉拿乱臣贼子时,公仪灏在容衍脸上看出了一种平静的释然。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容衍的光景。
彼时是在他的东宫。
父皇从北方的雪山里带回来了一个小道士,严肃端正的模样,指给他做太傅。
年纪虽比他大不了多少,确然是个浩然磊落的好性子,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除此之外,公仪伏光还告诉他,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可以信任容衍。
公仪灏不解,问为什么。
公仪伏光语重心长道,“因为这是一个为了别人而活的傻孩子,他现在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你。”
这句话公仪灏记了许多年。
还有一句话,他同样记在心里。
来自容衍,一共说过两次。
一次是在十二岁那场大火中,宫闱中目睹亲父被杀,母亲被占,被容衍从火场中背出来时。
一次是在自己的寝宫中,得知和仇人的儿子种下共生蛊的深夜,被扎瞎了一只眼睛,赐死了母后时。
始终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容衍。
擦干了他的泪和血,告诉他,“殿下,活下去,才能拿回想要的东西。死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那个失去一切的少年太子,在深宫中含恨苟活的先皇遗孤,立志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如今他做到了,而他的太傅,却不想再继续陪他了。
绵延数年的布局,公仪灏当然知恩,给容衍留了隐姓埋名的退路。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容衍说的不再留下,竟求的是个死局。
判枭首只是做给百官看样子,去牢中见他时,容衍只是风轻云淡道,“请全臣衣冠,赐鸩酒吧。”
公仪灏不是不生气,因为他的绝情。
偏生又知道他并非真的绝了情,明明还有牵挂,只是匡在君子死节里不肯出来。
于是公仪灏允了。
只是鸩酒迟迟没给,把他放出去说不定在哪偷偷投河了,还是关在诏狱里安全。
但人还真就在诏狱中住下了。
公仪灏哭笑不得,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了祝筝身上。
他一直感激自己在四海书院遇到了祝清。
也感激阴差阳错之下,容衍与祝筝因此相识。
上苍垂怜他这个固执的小夫子,不至于让人无计可施。
祝家的姑娘都不敢轻信情意,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容衍同他一样,也吃了不少苦头。
只是容衍比他更会自讨苦吃,殚精竭力只求问心无愧,报恩如是,爱人亦是。
也许生死一照,也方便祝筝看清自己的心,对两人都是一个转机。
“活下去,才能拿回想要的东西。死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现在,他要把这句话还给容衍。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青云已上,是时候还清风真正的天地自由了。
以后的路,他不能再躲在容衍身后。
月照大雍,故土依旧。
他的父皇,真的给他找来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夫子。
*
聂府和祝府退婚的事办的很快。
祝筝很满意,聂如柯也很满意,其他人也犯不着不满意。
除了一个人。
聂如棠自小就很羡慕旁人都有姐姐妹妹,想说什么体己话都有人听。无奈自己却只有一个毒刺猬哥哥,好不容易哥哥要娶嫂嫂了,高兴了没几天,又得知自己的哥哥被人退了货。
她恨铁不成钢地冲进练马场,逮住了聂如柯。
“哥!我的小嫂嫂呢!”
“没了。”聂如柯斜她一眼,“府里有你一个已经够吵了。”
聂如棠听他下了定论更是急火攻心,“赐婚怎么你都能弄丢啊!你真是太窝囊了!”
聂如柯听不下去了,“什么话?这婚约本就是帮个忙而已,姑娘家要退,我总不能当铁头无赖吧?”
“帮个忙?”聂如棠一愣,“什么意思?”
聂如柯在马上俯视着她,解释道,“人家的郎君要干大事,担心他的小心肝受委屈,用婚约的名义临时托我照应照应。”
“什么郎君?筝儿姑娘何时有郎君了?”聂如棠一头雾水,接连问道,“婚约岂可儿戏,这忙你也答应帮?”
聂如柯笑的不以为意,“谁叫他数年前救过我一回,又数次帮我挡过弹劾,我该的。”
聂如棠拧眉道,“救你一回你就这么听话?我救你不知道多少回了,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马场上尘土飞扬,聂如柯深沉道,“没办法,他那个人,就是天生有种说服人的魅力,你学不来的。”
聂如棠听不出他的深沉,更不知筝儿的郎君是谁,只觉出自家哥哥的不争气,怨气冲天道,“你就不能不听话吗?一言既出,容不得反悔,你赶紧把婚约抢回来啊!”
聂如柯一蹬马鞍,“去去去,你是嫌你哥命长了,她那个郎君装的大度,其实善妒的没边,我若是敢打她的主意,他做了鬼也要把我带下去。”
聂如棠拽住缰绳,“我不管,你还我嫂嫂!别人家都有嫂嫂!凭什么我还没有!”
“这样吧。”聂如柯被吵得头疼,从马上俯下身,“你以后别叫我哥了,叫我嫂嫂,你就也有嫂嫂了。”
聂如棠:“…….”
自家妹妹一闹,倒是让聂如柯记起了那封长信。
于是次日,他便又去了一趟祝府。
祝府上刚撤了丧礼,门楣上仍挂着白,颇有些冷清。
祝筝见着聂如柯来的时候有些意外,“聂指挥使?一大清早的,有事么?”
聂如柯开门见山,“听说你去诏狱了。”
祝筝眼神一凛,“没有啊……”
不是真准备求他劫狱时的愣头青模样了,聂如柯面露欣赏,“不错,有点脑子,终于知道防人了。”
听着不像好话,祝筝勉强干笑了两声。
她确实昨夜刚回来。
祝筝不知容衍用的什么法子,总之她等了半天,刚进牢头的房子,就听得宫中传了手谕,让她趁天黑把人领走,其余的都不用操心。
这个“领走”说的轻巧,这里可是诏狱,判了死罪的重臣难不成光明正大地从正门“领”出去吗?
祝筝思来想去,还是去找来了流风和安逢雪,让他们悄悄把容衍接出去,送去听箫苑安置。
一夜不安心,生怕出了什么乱子,天一亮就准备去看看容衍,正巧被聂如柯堵在大门口。
“前日忽然记起来,”聂如柯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既然退婚了,这封信我也就没理由留着了。”
“信里虽然交代的多,但也没说不能把信给你,你不是好奇信里写了什么吗?喏…….”
祝筝没想到他来这一出,狐疑地接过信封,见聂如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直接展信看了一遍。
信上字迹遒劲,祝筝一字一句看过去,越看越脸热。
虽然交代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但都与她相关,喜好憎恶,脾性习惯,措辞直白,毫不掩饰其中的难分难舍,牵肠挂肚。
除此之外,还有些霸王条款。
譬如不能提退婚,不能提和离,不能限制她的出府自由,也不能叫她受委屈……
不知道的,以为是操心又霸道的爹写给女婿的。
偏偏又让人觉得他才最想当这个“女婿”。
祝筝看完时脸色很是僵硬,艰难道,“这、这信,聂指挥使……也看过了?”
“当然。”聂如柯挑眉,“看了很多遍。”
祝筝眼前一黑道,“真是没脸见人了…….”
“他可未必会这样想。”聂如柯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笑道,“我建议抽个时间,当面给他念念。”
祝筝一想到是容衍写的时候估计还真的情意拳拳,眼前更黑了。
黑完还记得把住口风,谨慎道,“他人在诏狱呢,我给他念不了。”
“那可真是可惜……”
聂如柯满脸遗憾地点点头,见没有好戏看,闲闲摆了摆手。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