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冬至,盛京落了第一场雪。
薄薄的像盐粒子,落到地上顷刻便化了。
诏狱的地牢里不见天日,更见不到外头的雪,只显得更阴寒了几分。
地牢尽头的牢房燃着个红泥小炉,炭块发出微弱红光,一块半朽的长木临时搭做了桌子,桌上铺了简单的笔墨纸砚。
容衍一身单薄的素白长衫,端坐在这张桌子前写着什么。
这样的重罪之臣,要什么笔墨其实不合规矩,但刑狱司的方守谦是个好说话的,额外对他宽待了许多。
容衍也不愿多生是非,只是牢中枯寂,没什么可堪消磨的东西,他就这样日夜不休地写,写了也不会留,随手就投进了火炉里。
纸上的字,多半是年少时背过的经书,洒脱的句子,简洁地教人放下或者释怀。
但偶尔的,冒出一两句别的,却在与这些句子背道而驰。
看似矛盾,不过是他这一生的所悟与所求而已。
公仪灏重登皇位不难,难的是收拢民意。
皇权越发像一盘散沙,经不起再起兵戈了。
如今,作风正派的自会支持他,不正派的,都在金香楼留了案底把柄,也都一起噤声了。
至于民心,王权更迭若不平顺,受苦的只会是老百姓。他们不关心谁做皇帝,只要不打仗,谁来做都行。
其余公仪氏旁亲,见皇帝还能姓公仪,也顾不上挑是不是个半瞎。
事事都在预料之中,十分顺利。
除了那把行宫的火,算是临时起意。
当然有更掩人耳目的法子,但当年那场灵堂的大火烧死了许多无辜的人。
容衍想,许多人在等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想放,于是便放了。
他以为自己半生都在等待这一刻,却没有觉出半点儿如释重负来。
皇权轮转,门阀汲营,永远在酝酿下一次的纷争。
他真的……有些累了。
刚到盛京时,他很想念成须山,与公仪伏光定下约定,天天盼望着回去。
可惜后来不得不党同伐异,诸多身不由己,但不论多少理由,也无可辩驳他手段狠毒,许多人因他而死。
此生无颜再回师门。
天大地大,他再无处可去。
行宫起火时,他久站在大火里,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不如玉石俱焚,一了百了……
来时孑然,去时孑然。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终局……
红泥小炉里的煤块不知何时烧完了,炉膛里冷下来,已经引燃不了纸张,堆成了灰白的小山。
容衍停下了笔。
砚台上结了一层薄冰,在昏灯光亮如镜。
没由来的,这样静的光景,他又想起了祝筝。
记不清是哪一日,平常的一晚,容衍回来时,她又在他的书房睡着了。
不知为何,她总喜欢睡在这儿,窝在书案旁的圈椅上,睡颜恬静。
容衍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抽出一旁的笔,沾了沾墨,在她脸上的红痣上画了一只小乌龟。
将将画完。
祝筝被他弄醒了,顶着一头睡的毛茸茸的头发,看清是他时笑的眉眼弯弯,迷迷糊糊地问他。
“大人……你怎么又回来的这样晚呀?”
容衍突然有些脸热,她这样等着他,他却戏弄她。
等她发现时,肯定又要生气了。
他最不知道怎么哄她。
每次她生了气,他也不明白她最后是如何消了的。
他知自己不擅言辞,呆板无趣,在如何讨姑娘欢心的方面,就更是愚笨迟钝的厉害。
纵使唯一能想到的,只有竭尽所有的对她好,好到无所不用其极。
可世上情爱之事,如果都是这样简单的道理,便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这是容衍鲜有的一次玩闹心思,心中怦怦而动。
但其实那日她并没有生气。
夜色太深,她不多时又睡着了,直到被抱去榻上睡,她都没发现自己脸上多了什么,只顾着在他怀里睡的呼呼作响。
容衍看到半夜,又自己用温巾把乌龟擦了。
那时候,他有些恍惚。
她在身边时,他常常恍惚,知这一时的温情迟早要结束。
他只要走错一步,就在某一天,这一切就会万劫不复。
是得来的命运眷顾,叫他得了这样的机缘,与她相识相知,还能在一个屋檐下相守相伴。
苍天其实不薄于他。
直到被她发现,他那些“命运眷顾”,是如何经年累月,一步步处心积虑地安排出来,她便直接推开了他。
其实是不甘心的,他想,就差一步。差一步,他便也有机会拥有了普世的幸福,暗淡无光的根系,也能长出一片葳蕤生光的未来。
可她说了“怕他”。
或许她应该怕的,他死寂如枯木的壳子背后,是机关算尽,工于心计的一颗心。或是说来,他与公仪家之流也没什么不同,除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用尽了阴狠毒辣的手段,同样视人命如草芥一样轻。
于是猝然惊醒了。
他这样的人,行在刀刃上,眠在峭壁边,属实不应该连累她。
放手便是放手,他答应她的事,从不会食言。
最后的平静日子,容衍一直睡在听箫苑。
在那些画像前,铺着两张纸。
一张是为自己谋就的死局,一张是为她铺就的康庄大道。
每时每刻只要没被其他事情填满,都会想着她的事,时时刻刻侵蚀自己。
先是相看了全京城的所有适龄才俊,最后属意了聂府。
直到把聂府上养了几只猫几只狗,种了多少桃多少杏都查的清清楚楚,才最后下定了决心。
聂如柯曾受过他的恩情,为人还算刚正,挟恩图报对他管用。
另外,他治家不拘,自家的妹妹性子养的活泼跳脱,和祝筝年纪相仿。她去小住一阵,也不会受了什么委屈。
赐婚聂家,可以保全她在动荡中有枝可依。
以后若是不喜,届时尘埃落定,可以假圣旨的名义退掉婚约。
她不想被困在宅院里,除却成须山的那处山庄,他另买了几处宅子,南方的,北方的,她想去哪里都方便,钱财也够她腾挪,哪怕一辈子不用嫁人,也可安身立命。
再者,倘若她喜欢……
……喜欢聂府,喜欢到想要留下,同那样的人在一起,也可以一生自在。
所有的可能,他都想过了。
她要一个退路也好,一个靠山也罢,他都会给她铺全。
给聂如柯的那封信,他写的长篇累牍,恩威并施,生怕漏了什么。
她总是怕欠人情,尤其与他算的清。
那就当他欠她的,和她欠他的,都一并清算了。
对她好早已成了本能,这些事做来得心应手,在这份熟稔中,难得有一份平静。
但没料到的是,公仪灏的一时兴起,几乎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那些深藏的贪念被勾起,明晃晃地死灰复燃,狠狠嘲笑了他的表里不一。
可计划开始了便是开始了,时局遽然崩倾,不再是谁凭一己之力就能停下的了。
他暗自生的痴望之心,被挟裹在洪流之中,也不得不回归正轨。
既然执意承天一数,要私自做这个因果的判官,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会用他的死,赎自己该赎的罪,抵自己该抵的债。
这是他早有预感的结局。
所以那时才会执着地想同她要个什么,他见旁人带着荷包,只想着从她那儿也要一个只送给他的,只属于他的东西就好。
但天意总是玄妙,不该有的就是得不到。
到底是两手空空地分开了。
浮生将尽,他回想往事时,只觉得平静,这辈子没想过一定要得到什么,所以也不用遗憾什么。
可是祝筝……
可是祝筝。
他甚至没勇气和她好好与她道个别。
不敢再见她,害怕看一眼就动摇一分,忍不住不顾一切地纠缠她一辈子。
卒吏通传三次,都被容衍一口回绝了。
可他忘了,她素来倔强,越是决绝,就越是让她百折不挠。
这些日子,公仪灏来过,方惜辰来过,聂如柯也来过……他听出这些人都在说服他,有这么多帮她的人,让容衍心里更踏实了几分。
看,即使没有他,她也还是有许多朋友,这样很好。
只是不知她听到他的死讯时,会不会伤心……
应该是会的,她那样的性子,任何与她有过点交情的人,谁死了都会伤心。
她年纪小,心性未定,遇到这样的事,大约会气一场,然后潇洒地放下,从此再不提他的名字。
等他走向自己的结局,她也许会在街头巷尾听见些什么,不知会不会附和一声。
“是啊,他这个人,脾气当真是怪的很。”
诏狱阴寒,教人睡不安稳。
这夜容衍做了个梦,梦中人没有潇洒的放下,反而在掉眼泪,不知为了什么。
就为了这个荒唐理由,他破天荒同意了见她一面。
一来全了自己的遗愿,二来他准备说几句冷话,好让她对他的印象更周全。
他一早打理了仪容,要了身勉强体面的衣裳,在她靠近的脚步声里,心跳几乎震耳欲聋,只能勉力维持着平静。
“祝筝。”
他回头看她,唤了一句她的名字。
只依稀看到衣裙的剪影,便教他把预备说的话全堵在口中。
从年少时情窦初开,到步步为营想要独占,这就是他镌刻心头唯一的名字,再没有分看过旁人一眼。
再唤起时,教他觉出心痛,心知这才是最后一面。
他一生大半的好时光,如吉光片羽般,都系在她身上。
从前乃至眼下,他唯一的不舍,唯一的不甘,就是与她相处的日子那样短……
他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她回头,或者不回头,都不用顾忌什么。
只是……人生漫漫,总有他算不到的时候。
以后若是她有什么伤心失落,委屈难过,他都再不能陪着了。
到底压抑不住眷恋,在心头澎湃着涌动。
好在,风来灯灭,身死道消,再深的眷恋也会烟消云散。
以后,时移事易,春秋轮转……
世上再不会有容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