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肃心口一滞,猛地抬头,看向贺公公那张皱皮耷拉的老脸。
那老年宣完了旨,自然是满脸谄媚的笑,也看着李怀肃:“太子殿下,皇上这道圣旨,可听清楚了?”
李怀肃不语。
贺公公弯下腰去,贴近李怀肃:“太子殿下,您知道的,南疆那一役打得漂亮,皇上心里高兴,有心想新春家宴上好好乐一乐。别说您是皇上亲子,就是那些个有头有脸的近臣,也多会携女眷入宫,与天家同乐。身为臣子的尚如此,更何况,太子妃是天家妇呢?就是寻常人家的媳妇儿,尚有孝顺娱亲的职责呢。这不过是皇上、皇后娘娘想看看新妇罢了,太子难道都不许?”
顿了顿,贺公公又道:“新春家宴上,皇上高兴,必不会再提起没了的小皇孙,太子妃也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怀肃不表态不行。
可要是德昭帝见到了云媞……
云媞还有命在吗?
李怀肃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有法子,他一定有法子,能护住云媞的。
可……
贺公公见李怀肃不言语,又道:“太子殿下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忤逆皇上吧?”
传完旨,贺公公回宫。
太子虽未给出明确答复,可太子妃是一定会进宫的。毕竟,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入宫赴宴,太子妃身上若没什么猫腻儿,早该去了。
她若执意不去……
轿子中,重重暖帘遮蔽下,贺公公面上笑容消退,露出阴狠的底色。
若太子妃胆敢抗旨,她这个太子妃,怕是……也坐不长了。
新春家宴,不过就是三日之后。
怎么办,这该怎么办?
李怀肃把自己关在书房中,谁也不见。
让云媞称病不出,自然是一个法子。可新春家宴那日,他这个太子必要入宫。让云媞一个人留在府中,若到时候又有旨意,怕是太子府中无人再拦得住。云媞也会孤立无援。
更何况,太子妃若久久称病不出,怕就给了皇帝再往太子府里塞人的借口。
一个秦若兰,已经够烦心的了,决不能再有皇帝或者萧皇后塞进来的新人。
不行,绝对不行。
可要是让云媞去……
难道还有什么法子,能让皇帝不见到云媞的脸?
可到时候,人多眼杂,就算德昭帝记性不好,不记得云媞模样了。可那些与她相交的世家贵妇,又怎会一个都认不出?
但凡有一个多嘴的,吵嚷了出来……
怕顷刻间就是塌天大祸!
或者,找一个人代替云媞去?
可牧云安一早被送进了秦家,且她素来极厌云媞,怎么肯帮她……旁人又长得不像,还是一样怕叫人识破真身。
怎么办……
父皇一定要见云媞,这是为什么?难不成是……起了疑心?
李怀肃暴躁地闭了闭眼睛,只觉眉心胀痛不已,心口也烦闷发痛,一心只想着咳嗽。
那新春家宴上,他按往年旧例,也要向父皇敬酒。
他喝的酒,历来都是特制的,父皇特制。
回来后,又少不得要病上半月。
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李怀肃被从自己心底骤然涌起的厌倦和杀意吓了一大跳。
他……他竟仅仅因为这些小事,就生了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真是疯了,疯了……
父皇说得对,他果然是冷心冷血的不孝东西!
“通!”
李怀肃一拳,砸在了桌案之上。
阴沉木桌案被砸出一个微微的凹陷。
李怀肃指骨瞬间通红一片,一阵刺痛。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
“吱嘎——”
门首处,发出一声轻响。
李怀肃没抬头。
只觉熟悉的香味自身前慢慢靠近,最终包裹住他前身。
被一双手拉着,身子微微向前一倾。李怀肃被云媞拉入怀中。瞬间,她心跳的声音,让他平静下来。
女孩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李怀肃手上的伤,又痛又有些痒。
云媞轻叹一声:“是我……让殿下这般为难?”
“不,不是。”李怀肃闭了闭眼,“不是因为你。”
是因为他怨自己,为何起了不该有的,畜生一般的念想。
这话李怀肃没法子跟云媞明言,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有弑父之心的混蛋。
太子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云媞伸手按了按男人紧绷着的肩膀,“皇上的意思,我知道了。”
“别怕,”李怀肃急道:“孤不会让任何你伤你……”
“可殿下不能欺君,对吗?”云媞轻笑一声,“我不怕。药王已经到了,正在外面等着殿下。殿下不如见了他再说。”
冷邪年少成年,被尊为药王已经有大半辈子了。
这辈子唯一一个跟头,就是栽在儿子冷玥身上。
没想到他竟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得罪了太子!
冷邪也承认,冷玥该死。可……那到底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是他去了的老妻在这世间给他留的唯一的念想。
见到李怀肃,苍老得发脆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老朽只求殿下,留小儿一条性命!”
冷邪为人性子高傲孤僻,即便是从前李怀肃救了药王谷上下一百多条性命,老头儿也不曾如何言谢,只是派了徒弟到李怀肃身边伺候,为太子治病。
如今,为了儿子,却肯跪下相求,极尽卑微之事。
德昭帝带笑的面容在眼前闪过,李怀肃深吸一口气,还是伸手和冷庭旭一左一右地搀起了冷邪,“冷老远道而来,辛苦了。千万不要与孤行此大礼。”
见冷邪不得太子准话,不肯起身。
李怀肃为难,只得看向云媞。
冷玥伤害的是云媞,旁人没资格替她原谅。
云媞脸上,一片沉静。
冷玥的手上,沾满了她孩子的血。可这罪孽之人,不只有冷玥。
还有她,和李怀肃。
他们都是同罪。
云媞上前一步,站到冷邪身前。他欠她一条命,她当得起他这一跪。
冷邪跪得久了,只觉膝盖一阵阵发疼,呼吸也因身子屈着而有些吃力。他低垂的眼睛,看到太子妃绣着云纹的素白长裙,飘飘忽忽行至自己跟前。
她清亮的声音,自上方落下:“冷老,想留冷玥一条命可以。”
冷邪抬头,眼中希望闪动。
云媞:“你的易容术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