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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地铁依旧有些拥挤。有人戴着蓝牙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有人外放着短视频宣泄那些嘈杂而致命的音效;有人不顾旁人的反应大声打着一通无底的电话;有人脸色阴沉地对着手机噼里啪啦地敲字。他们或是出门正要享受夜生活的人,或是周末还得无偿加班的社畜,但情绪上的温度差是肉眼可见的,一种是“我正活着”,另一种是“我怎么还活着”,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幸福的人望见他人的痛苦会感恩自己的现状愈发幸福,痛苦的人窥见他人的幸福会哀怨自己的境遇愈发痛苦。这个世界上,永远是凝视自己的人多,共情他人的人少。

车辆运行的白噪音蛰伏在听觉的最底层,像是要催人入眠,以至于车厢内的其他噪音都显得遥远起来,李云东和任君仙沉默着相邻而坐,两人的肩膀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随着车辆的加速与减速,偶尔会轻轻触碰到一起,但很快又会自然地分开,就像是在反应他们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那般。

“其实我还挺喜欢地铁里的味道的。”又一次肩膀的轻触后,李云东忽地开口道。

“嗯?”任君仙略微倾侧脑袋,有些困惑地瞥了李云东一眼。

“地铁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很清新,又有点冰凉,像是薄荷水。”李云东平静地阖上眼眸,感受着萦绕鼻尖的清新气息,缓缓说道:“我觉得这种味道挺上瘾的,能让我的大脑变得清醒,放空心思,少去很多杂念。”

“估计是地下的味道吧。”任君仙的反应有些平淡,“洞穴是人类原始的家园,也许是你的基因还拥有一些非常古老的记忆,把地铁隧道认知成了远古时期的聚居洞穴。”

“会有这种可能吗?”李云东忍不住睁开眼,他望着自己的双手,挑眉道:“没想到我体内还沉睡着这样的血脉之力,看来距离爆气变身也不远了,超级穴居人和铁胆地铁侠哪个更帅呢?”

“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对气味的喜好每个人都不一样。”任君仙不去吐槽李云东的中二台词,淡淡地说道:“有人喜欢被太阳曝晒过的被子的味道,有人喜欢森林里的草木气味,有人喜欢雨后的泥土潮味,甚至还有人喜欢因汗水而发酸发臭的衣服味,你只是喜欢地铁的味道而已,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记得你以前不还跟我说过,你很喜欢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吗?”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我的确很喜欢。”李云东忍不住眯起眼,光凭回忆和想象而已,就感觉到鼻腔中已经充盈着那种颇为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而眼前也不再是地铁的车厢,而是一片雪白的不见尽头的医院走廊,他缓缓说道:“说来挺奇怪的,消毒水的味道给我说不上来的安全感,可能是以前在医院里待久了,结果酒精中毒了吧。”

“那整个医院的人岂不是都变成醉酒行医了。”任君仙有些好笑地勾起唇角,遂又说道:“我做个不靠谱的推断的话,你那可能是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就是那个身为人质却共情犯人的病?这个病我知道,就是名字一直念不准,什么斯德哥摩尔?哥德斯尔摩?斯德尔摩哥?经常分不清楚。”李云东耸耸肩。

“那你就管它叫‘人质认同综合征’吧,这是诠释性的译名,比较好记。”任君仙想了想,说道:“一般人对于去医院在心理上其实是抵触的,可能是害怕疼痛,可能是害怕医生——或者说害怕陌生人的触摸与检查,可能是对各种未知的仪器心存不安,可能是对针头这样的尖锐物心存恐惧,可能是对其他病人的痛苦引发了共情,可能是对压抑的气氛感到了焦虑。总之,医院虽然是个治病救人的地方,但也聚集了大量的焦虑与恐惧,看病某种意义上就像是去受刑,医院和病人也就成了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形象。”

任君仙瞥了李云东一眼,说道:“小孩子对于医院的恐惧远胜于大人,因为他们只知道医院是会带来痛苦的地方,而不是为了治疗病症的地方,像你这种小学的时候断断续续能请小半个学期病假的人,的确是有可能患上这种心理疾病的,那本来就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当然,相比真正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你的情况算是比较积极的,毕竟对医院共情可比对罪犯共情健康得多了。”

“嗯?我小学的时候有请过那么多病假吗?”李云东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我确实记得去医院的日子挺多的。”

“具体数字我也记不清了,以前翻到过你的小学成绩单,好像是小三还是小四,我记得一百多天里请假四十多天。”任君仙微微眯起眼,眼神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这么多吗?”李云东啧啧称奇,“这样都能坐稳年级前十,这小学生可真牛。”

“有这么夸自己的吗。”任君仙不禁白了李云东一眼。

“都说了,我是个不被过去牵绊的男人,我记东西从来不会超过一个礼拜,以前的事情——还是那么遥远的小学时候的事儿,对现在的我来说,就跟看一篇其他人写的记叙文一样,有些内容可能眼熟,但根本没有百分百的实感。”李云东隔着衣服摸了摸右侧腹部的刀疤,摇摇头说道:“就像这边的刀疤,三岁的时候动的手术,听我妈说好像很惨的样子,但我自己没有任何记忆,它就跟我的左边眉毛下的那一小颗痣一样,是我记事以来就一直存在的东西,像这种已经愈合的伤疤,对我来说无法产生任何负面影响,我记得自己以前还跟别的小朋友炫耀过这条疤呢。”

李云东没有说的是,看似愈合的伤疤才最让他感到烦躁,那证明过去的事情并没有过去,那些本该翻篇的疼痛与记忆,还像是附骨之疽那般缠绕着自己,让向往未来的自己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