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来这个,姜寒星就牙酸。
寻常尸首处理流程,要先给尸首装进袋子里,拖到运尸车旁边,然后再倒出来,运出去。也就是说,尸首除了在运尸车旁,都是不沾地的,她想查验鲛珠粉踪迹,只能是去找运尸车。
可这运尸车它不是就在停尸房附近放,它在南大门那边,想要见它一面得穿过整个东厂衙门,南七道值夜的就四个人,整个东厂衙门又不是,最近正值多事之秋,衙门里头锦衣卫成群结队,她在很轻松地进停尸房之前,也是山穷水复,很废了一番波折的。
如今还要她再经一趟。
姜寒星心里抱怨归抱怨,却还是去了。
一路上有惊无险,却偏偏在已到了运尸车旁边时,忽窜出来一只野猫。
按说停尸房这种地方,又没人常来打扫,猫鼠虫蚁之类平日里其实也多,野猫姜寒星不是第一次见,本应没什么的,可坏就坏在她是拖着一条伤腿。
本就是伤腿,偏还冻久了麻,猫扑过来时,姜寒星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哐一声撞上边车辕,霎时间,整个东厂的灯几乎都亮了起来。
“谁在那里!”
不管大齐律上有没有这条法令,锦衣卫那里,夜闯东厂,就是可以就地诛杀的死罪,姜寒星又不能指望到时候林明雨会来捞她,只能是猫往旁边一推,撒丫子就跑。
临跑前还不忘药水往车辕上一洒——
这时候手上哪儿还有什么准头,一下子下去大半瓶,姜寒星十分心疼。好在谢天谢地,车辕上确有微弱荧光闪烁了起来。
宵禁早就过了。姜寒星一个人在前边飞檐走壁地跑,自然引得巡夜的士兵在下边大张旗鼓地追,追一半东厂的锦衣卫们也赶了上来,士兵们刀指着他们鼻尖说宵禁呢你们干什么,锦衣卫们推回去,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东厂的人你们也敢拦。
姜寒星就在这样一派兵荒马乱里,一路狂奔到了城门口,混进了夜行的兵卒里,出了城,继续一路狂奔。终于到乱葬岗时,她心都快要跳出来,整个嗓子眼都疼,一屁股上坐雪地上歇了好久,才算是有气力再爬起来,去找周臣的尸首。
乱葬岗是很大一片荒芜地,幸好姜寒星与好几个狱卒都算熟,知道他们为图省事,寻常也不往乱葬岗深处去,尸首往最南边一棵老松树下一堆便算是了事,这才算是有个大概方向,不至于一个人把整个乱葬岗都摸遍。
南天狼北北斗,老松树又还算显眼,诏狱里抬出来的尸首还都穿着囚服,倒并不很难找,奈何路上实在花费太长时间,待姜寒星到地方一抬头,天狼星已沉入西边天幕里,是后半夜了。
药水就剩下了一点,她也不敢乱用,只能是加快手上动作,可扒拉了半天,始终都对不上文书里体貌特征,姜寒星正疑心是不是自己想错了,或者是当时那方士忽悠她,一葬坑旁胡乱一伸手,摸到一人,面白,须发稀疏,左边额角上细长一道疤。
正是文书里描述的周臣。
小心地涂上去一点药水,有荧光痕迹。
姜寒星正要松口气,墓坑深处忽伸上来一只手,雪白又修长,暗夜里不太能瞧得清楚血色。
绕是姜寒星这般深夜敢闯停尸房,到乱葬岗的,心一时间也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幸而他整个身子很快也跟着手从墓穴里探了出来,穿着靴子,有脚,衣裳是如今常服时兴样式,并没隔着经年,姜寒星这才算是稍松了一口气:“阁下是?”
弗一听见人声,正从墓坑里站起来的人似乎也吃惊,很淡淡的吃惊,飞快便又笑——虽然这形容无论是放在乱葬岗,还是放在雪夜里,都不大合适,但确如春日里风拂人面一般——他双手举着,点头示意:“刚碰了尸体,手上脏,便不同姜姑娘拘虚礼了。”
姜寒星眉毛一挑:“阁下认识我?”
“先前交接案子时见过一面,我这人记性还算可以。”
姜安星又问了一遍:“所以阁下是?”
“刑部主事,徐桓之。”
名字倒有些印象。
但姜寒星也没去细想,只是嗯嗯了两声。
毕竟,深更,半夜,乱葬岗,刚好还是周臣尸首旁。
当然,她自己也是深更,半夜,乱葬岗,周臣尸首旁。所以认识还是不必了,追究也不必,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别说,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但这位徐主事,做事好像并不像他那张脸长得那样聪明。
姜寒星附身去拉周臣手,他也伸手去拉另一只,姜寒星看向他,他也看回来,笑意淡淡的:
“啊,这尸首有点问题。”
姜寒星低头去看周臣尸首,星星几乎全沉了下去,东方天空开始隐约见霞光,她就着这点霞光,这才看清楚了,周臣的脸上,是有微微绀紫色的。
纵她并不懂药理,先前也一直没见过周臣的尸首,却也知道,这绝不是正常尸首颜色。
姜寒星心中疑惑顿起:林明雨不是说无明显痕迹吗?
纵他见到尸首时情状并非如此。东厂缉凶,向来凶手先定,证据后行,哪里需要过什么真相,他又究竟是为什么,非要她接手这案子,非要查出一个真相不可?
先前姜寒星也不是没有过疑虑,只是她以为自己大约还是知上头意,如今她不确定了。
姜寒星手摁上额角,只觉已熬了一个通宵的脑袋疼痛欲裂。
徐桓之站在旁边,既不上来假意宽慰,也并不出言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她平复下来,然后和风细雨、又恰如其分地问:“姜姑娘若是想查验下,再下可以帮忙。”
查肯定要查的。之前她对尸体不感兴趣,那是因为觉得查不出来什么,如今既已知道或是毒杀,死因当然要查。虽好奇许多时候会害死猫,但不得不被卷进真相里去时,真相也是筹码。
不过,你一个正儿八经朝廷里当官的……
姜寒星手放了下来:“徐主事,还懂仵作之道?”
徐桓之一颔首:“略通。”
“那真是太好了。”
所有人都并不可信时,也就所有人都没什么不可以信的。姜寒星能屈能伸,当时就握上了徐桓之手,她手已足够凉,徐桓之手竟然比她还要更凉一些,握在手里跟冰块一样,但丝毫不影响她特别诚恳:“事关重大,实在是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