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我拖着轮椅,忙前忙后的处理我哥的后事,一直到丧事完全过了,我才重重的歇了一口气。
也是那时候起,我发现自己的眼神不太好了,经常看东西模糊不清,一到夜里,就完全看不清烛光之外的任何事物。
医师来看,说我思虑过重,这双眼睛完全是被哭坏的,我才懵懵懂懂的意识到,原来替我擦眼泪的人不在了,所以无论我有多难过,都不可以再流泪了。
我自诩是一个坚强的人,直到哥哥离世后,我才逐渐明白,坚强的另一个词叫被爱,因为被爱所以我觉得我无所不能。
时常看不清周围的那段日子里,我漆黑的视线中总是会浮现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我念了想了大半辈子的人,一个是从我出生就爱了我一辈子的人。
后来我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下几个心腹和丫鬟,照顾我和我的嫂嫂。
父亲亲自来我的房内,让我和嫂嫂一起搬回锦府,说她疯傻成这般,我一个半身在椅的人,如何能看顾好她。
我不再言语,第一次觉得父亲说的话也不算没有道理,我得替我哥安顿好嫂子,而我现在的条件并不允许,于是我同意父亲的提议,将嫂子送到了锦府。
只是无论父母如何游说, 我都不愿意搬离哥哥的府邸,我本就是一具枯荣的身躯,活不长了,只希望能让我守着最后的时光,多画几幅画,多想几个人,这便就够了。
后面的两年间,我无数次从昏迷中醒来,直到再也拿不起笔,我才真的撒手人间。
那时我丢下一切,让心腹将我推到我哥房内。
我关上门,滚动轮椅到了我哥床前,两年过去了,我甚至耳边还时常回响起他的笑声,我撑着床边的柜桌移到了床上,幻想着哥哥还在的模样,替我掖好被角。
都说大限将至时,人是有感应的,我不知道心跳飞快算不算,捡春仿佛又在我脑海跳跃了,这些年我沉默的回避,终于还是在我放下一切事情后,一切思念卷土重来。
我看着雕花精致的床梁,心道,捡春,我先走一步,若是人间不能再相逢,那便让我的灵魂,在轮回之路为你停留守候。
这是我第一次,不希望季捡春长命百岁。
只因我实在是太想他,也太想我的兄长了。
...
江澄手中的绿叶缓缓升起,蓝曦臣心有所感般伸出手,接住飘过来的叶子,他轻声道:“锦远,你都记起来了。”
绿光悠悠闪烁,仿佛是在回答蓝曦臣的话。
蓝曦臣手心轻轻滑动,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辛苦了。”
这一生,真的辛苦了。
绿叶闪烁片刻,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蓝曦臣想了想,拿出了裂冰。
锦远的话随着箫声传来:“他会恨我吗?”
江澄和蓝曦臣对视一眼,都知道‘他’指的是谁,于是江澄道:“不会,他很想你。”
绿光黯淡了一瞬:“可我终究是负了他这生。”
蓝曦臣用指尖轻挑绿叶,光芒便包裹住他的手指缠绕,他道:“那便去找他,去许他来世。”
江澄凝眉严肃道:“锦远,你的灵魂很不稳,如果不想魂飞魄散,现在就必须得走了。”
一室安静,片刻后,绿叶缓缓落在床边,光也随着消逝。
箫声又响了起来。
“多谢。”他说的珍重。
江澄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他送别道:“另外,你的画我很喜欢,你是一个好画家...也是一个好弟弟。”
绿光彻底消失,无人再答江澄的话,想来是对方已经去找他的家人了,江澄对着毫无生机的绿叶道:“希望在轮回之界,你和捡春重逢时,还能碰见你的哥哥。”
“会的。” 蓝曦臣替锦远答道。
回溯一场后,如今夜已深,二人躺在一边,细细复盘着。
“承诺在说出口的时候,从来都是真心。” 江澄突然道,“所以,锦远当时许诺捡春,让他等他回来,肯定是觉得自己一定会回去的。”
只是没想到十七岁那年的分别,竟是蹉跎半生都回不去的光阴。
二人心知肚明的沉默,蓝曦臣在床上平躺下,看着搭建的精致的房梁,突然道:“晚吟,幸好我们让穆白找到了他的灵魂。”
“若是再晚几步,可能魂飞魄散后,世间便再无锦远这个人了。”
“你是在后怕吗?”江澄转过头去,只能看见蓝曦臣轻眨的眼睛。
“嗯,有一点吧。”蓝曦臣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不高。
江澄将自己转了个身,随后将手撑在了头上,对着蓝曦臣喂了一声。
如愿看到蓝曦臣看向自己后,江澄才道:“你知道么,其实我挺羡慕蓝忘机和锦远的。”
蓝曦臣难得起了点兴致,他道:“羡慕?羡慕什么?”
江澄啧了一声:“羡慕他们都有一个好哥哥啊。”
蓝曦臣挑眉:“你也想要?”
江澄放下手,将头靠在了枕头上:“我如何要,我又没有。”
蓝曦臣:“其实,你不觉得穆白就挺像吗?”
江澄眼睛睁大一瞬:“穆白像?你别逗了,他睥睨众生,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模样,你是如何看出来像的?”
蓝曦臣没忍住笑了:“他能护着你,如何不算是一个哥哥?”
江澄闻言蹙眉,看蓝曦臣的眼神又不像开玩笑,思绪便忍不住开始回想与穆白相遇到如今的事。
蓝曦臣又道:“我初见他时,只觉得他对我满是防备,一开始我以为是我不打招呼便进入他的领域,惹人不快了,但经过相处,我更觉得是他站在你的身侧,替你打量我是否是良人。”
江澄心下一动,他戳了戳蓝曦臣的肩:“我没告诉你真相。”
蓝曦臣闻言看向江澄:“什么真相?”
“穆楠的灵魂有一小块是我爹的,所以穆白才会额外关照我们。”
蓝曦臣似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关系,他惊讶一瞬后,又顿时了然道:“所以,这不就是说明你们更有缘了,不关乎什么关照不关照的。”
江澄瘪瘪嘴,翻了个身,学着蓝曦臣平躺下来:“别胡乱猜了,天亮我们就该遵守承诺下山了,届时你我二人回到家中,不知该忙成什么样,家中的信件怕是堆成山高了。”
说到这儿,江澄一顿:“我怎么忘了,你还有蓝忘机替你打理。”
蓝曦臣闻言开口:“你的心腹还不能替你分忧吗?”
江澄轻摇头:“手下倒是有几个人,但都还不能成大事,有的事,只能我亲自来。”
“要不要我去帮你?” 蓝曦臣认真道。
江澄一笑:“帮什么帮啊,你先把云深的批完再说吧,你天天跟着我跑,蓝老先生再怎么都会有点不乐意吧?”
蓝曦臣还未开口,又听江澄道:“再说了,我们的事一旦没瞒住,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见他。”
蓝曦臣很想告诉江澄,叔父已经知晓了,但又不能开口,在蓝启仁没有接受之前,这不算一个好时机。
他只得抓住江澄的手晃了晃,换个话题道:“那先不急,穆白不是说马上过年了吗?”蓝曦臣摸着江澄圆润的指甲,“听他的口吻,好像是要我们留下的意思。”
江澄一顿,疑惑道:“真的?”
蓝曦臣:“是啊,你不是还让他准备酒菜吗?”
江澄大笑出声:“我那是顺口随着他的话说的。”
蓝曦臣也笑道:“明日看看便知道了,如若想让你留下,他只需开口就好了。”
二人的呼吸声打在空气中,听起来格外平缓,蓝曦臣话音落下不久,气氛便安静了下来。
窗外的梅花又被雪打落,零零散散的掉在窗台上,屋外的风声哗哗,不知另一室的穆白和穆楠睡了没有。
江澄突然叹了一口气:“大梦一场,回溯结束,可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想起锦远的事。” 江澄翻身撑在床上坐起,“你说,万一他们遇不到怎么办,万一锦远去的太晚,村长已经走了,这该如何?”
蓝曦臣将手垫在脑后,闻言也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该如何,可总归,会遇见的。”
蓝曦臣起身将屋外的窗关上,回来的时候又捡了几朵腊梅放在枕下,听见江澄说好香的时候,笑着吻在了他的眉心。
回溯可能太累了,不多时便听见平稳的呼吸传来,床上的两人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天地混沌之中,一抹灵体擦着天亮前迈入了轮回之界。
他的身躯颤抖,快要维持不住人形,却又在踏进地界之时,缓缓恢复了样貌,十七岁明亮的少年站在满目苍茫之中,看着四周陌生的地方有些许的无助,却又在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眼前时,红着眼眶朝对方跑了过去。
也许下辈子,两人会是邻舍,两小无猜的长大,有开明的父母,疼爱的兄长,以及,他们成长的共同回忆。
捡春,锦远。
下辈子,再爱对方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