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传来杯盘的叮当声,在一片寂静里,仿佛不规则的奏鸣曲。
外间的扎什和原遗山一直在聊天,宝云和月光在厨房里两相沉默,准备今晚的晚饭。
风干牛肉还在焖煮,扎什忽然唤宝云出去,月光回身要跟过去,却被宝云按住手背,神色严肃地摇了摇头。
月光便站住。
外屋与厨房的门惯常开着,只打了一层布帘,其实她可以凑近去听,也能够听个七七八八。
却,莫名不愿去想,原遗山究竟要和她父母说什么。
视线紧盯着锅盖边缘冒出的蒸汽,慢慢地,急促的心跳缓了下来,因为走神而思绪陷入混沌,倒没再去留意,外间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甚至不想出去面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
说不清是恐惧还是茫然。
借着做饭的动作,她有意将自己彻底放空。
直到盛出大块牛肚和牛肉,分装在盆里,带了匕首走到外间,却见围坐方桌的三个人,彼此沉默着一言不发。
气氛仿佛凝滞。
原遗山听见声音,抬头看到她手里端着的东西,惊讶地抬了下眉。
那一盆东西约莫着要有两斤重,看起来实在太过夸张。
他蓦地起身迎上去,托住盆子,轻声让她松手。
月光无措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去看宝云和扎什,两人也正回头过来,面上一丝笑意也无。
扎什视线落在原遗山和月光于盆子边缘交叠的手上,清了清嗓子,扭过头去,没言声。
月光狐疑地望向原遗山,在他催促下松开手。
他将一盆肉稳稳搁在桌上,却没落座,双手垂在两侧,低眉去看扎什,仿佛等待什么吩咐。
月光不明所以,把匕首放下:“阿爸,可以开饭……”
“把我藏的那两瓶高粱酿拿来,今天晚上可得好好招待客人。”扎什顿了顿,抬眼直视原遗山,“能喝不?”
月光怔然,这才惊觉阿爸的沉默之下,分明是风雨欲来。
原遗山只温声笑了笑:“恭敬不如从命。”
转头与月光四目相对,他柔声问:“在哪里,我去拿。”
宝云抬手碰了下扎什,似乎要说什么,被扎什转头瞪了一眼,便沉默下来。
月光无法,只好带原遗山去拿酒。
进厨房,帘子在身后落下,明知熄了灶火后,一点声响外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月光仍是没忍住,拿酒出来后,习惯性地扯了扯原遗山的衣摆。
驼色的风衣被她指尖牵住,原先在他那里养成明玉似的手,不过十余日就晒成了淡淡的麦色。
原遗山低眸看她,扬了下眉。
月光用口型问:“说什么了?”
他佯作不懂,用口型反问:“什么?”
月光憋闷,用力抿了一下唇,耐心补充主语:“你和阿爸。”
原遗山垂下眼皮笑笑,很意味深长的样子,趁她怔愣,拿着酒掀帘出去了。
当晚扎什闷头倒酒,喝一杯原遗山便陪一杯,草原汉子酒量深似海,唯一不足是喝得上脸,没切几刀手把肉垫垫肚子,就已经两颊通红。
反观原遗山倒是面色如常,只较往常更苍白。
陪着扎什的节奏,他也喝得急,月光知道他酒量并不如看起来那样深不可测,又不敢当着阿爸出言劝阻,便只默默在旁拿匕首一块一块切了牛肉,趁喝酒的间隙,递到原遗山嘴边。
吃些东西,或许不那么伤胃。
家人互相切肉递肉,原无特别,但送到嘴边却是少见,宝云眼睁睁瞧着这情形,心里不免叹息——自家丫头面上一派若无其事,殊不知动作眼神早就把对原先生的在意展露无遗。
这桩姻缘,门第之隔实在夸张,宝云心里原是揣了一万句不乐意,刻下瞧见女儿望着那人的眼神,却连半句都说不出了。
确然,女儿离开海市回到家后,眼里再没有过此刻这样的专注。
那几天宝云瞧着闺女的模样,总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做什么傻事。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人一来,闺女的魂儿也跟着回来了。
倒是想棒打鸳鸯,可一个回来后失魂落魄,一个大老远追到家里来——如何能打得断呢。
那晚扎什与原遗山都喝到酩酊,扎什眼眶通红搭着原遗山肩膀,絮絮说着当年多后悔让闺女离开,这几年又如何担忧,拼命赚钱就是为了女儿在外受了委屈,还能有个退路回来,但没想到她在外头受的委屈有那么多……
原遗山意识仿佛清醒,视线却是发直,沉默地任扎什摇晃自己略显单薄的身板,旁边的宝云面露窘迫,伸手拉了几回,都没把人扯动,只好低声朝原遗山说不好意思。
原遗山摇了摇头,只觉肩头一重,是扎什搭在他身上睡着了。
扎什体格健壮,宝云在旁帮衬着,原遗山将人弄到里屋炕上,也着实出了一身汗。
宝云又窘迫又不安,有些不愿意面对原遗山,就慌里慌张留在里头照顾扎什,任原遗山去了外间。
月光还在收拾一桌子杯盘狼藉,瞧见他出来,愣了一下。
他安慰地笑了一下:“我没事。”走过来帮她端吃剩的那半盆牛肉。
夜间的温度骤然降下来,明明是初夏时候,走在室内,手却有些微微发冷。
两人在厨房将东西归置好,月光转身看着他:“你……”
“嗯?”
他的眼睛很亮,室内的灯是很暗的,越衬得他双眸灼灼,几乎映照出她的影子来。
月光不知怎地,移开视线:“家里没有客房。”
这会儿酒意上涌,原遗山思绪有些迟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我一会儿开车去……”
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因为忽然想起自己喝了酒。
月光无意识攥紧手指,又松开:“你睡在我房间没关系,地方很大,够睡。只是夜里会有些冷,也没办法洗澡,所以你要穿着衣服。”
他歪了重点,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脸看,语气里有笑意:“我什么时候睡觉没穿衣服?”
她垂下脸,不吭声了。
两人傻傻对面站着,任寂静蔓延了一会儿,她和他又同时开口。
“你之前到底和我阿爸说什么了?”
“我睡车上。”
说完,又同时愣住。
月光抬起脸看着他,快一秒辨识出他刚刚说的是什么:“不行,你喝了那么多,睡车上容易出事。”
原遗山没应声,只凝视她,在她露出一点困惑的时候,蓦地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将她狠狠拥进怀里。
嘴唇猝不及防撞上他锁骨,几乎立时就在口腔里蔓延开铁锈味,疼得她几乎掉泪。
她下意识想抬起手,却被更用力地箍住,动弹不得。
呼吸伴着浓郁的酒气,将她鼻息笼罩,她感觉到他将头埋在自己后颈,滚烫的唇逡巡在裸露的皮肤,很克制地一一吻遍,又直起身,垂眸凝望她仰起的面容。
眼神深得要将她溺毙。
“你还清醒吗?”她担心宝云不知什么时候会过来,语气里带了害怕。
“嗯。”
“那你……先松手。”
“好。”
等了片刻,手臂仍环着她,只是力道放轻了一些。
月光得以抬起手,抵在他胸口,试图继续解决刚刚的问题:“我没喝酒,送你去县里的宾馆,好不好?”
原遗山露出嫌弃的表情。
月光无奈:“要你睡在我房间,你又不同意。”
他一本正经道:“考察阶段,不好失礼。”
月光讶然:“考察什么?”
“能不能把你娶走。”
“……你到底和我阿爸说了什么?”
“说你对我始乱终弃。”
“……”
“讲笑的。”
月光再度无言,真是搞不明白这人到底是醉着还是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