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凡杯赛程开始于Aden直播事件的三天后。
沙田马场人声鼎沸,入闸处,月光骑在资本家背上,久违地,以这样一个高度审视着赛场上的一切。
她身着多年前标志性的白底、黑色纹络彩衣,长发扎起,掩在白色头盔下,露出深邃的眉眼。
当日一共有四项国际一级赛,第一场便是短途千两百草地赛,也是赛事方唯一同意与节目组合作的一级赛。因在正常情况下,节目组的骑师有的并未达到参赛标准,但因有韦长赢复归这一话题加持,节目又是大名鼎鼎的宜山冠名,朗凡杯也考虑到赛事宣传方面的因素,才挥手放行了。
剩余的节目比赛,都是以朗凡杯名义另行举办的非官方赛事。
也就意味着,在这段时间的录制里,只有今天这一场比赛的成绩,是真正具有含金量的。
四个队伍的出战骑师,分别是韦长赢,月光,魏青青,费振刚。四人都有过一级赛事经历,其中韦长赢几乎是大满贯,月光次之,剩下两人的历史成绩则平平无奇。
入闸前,周济在闸口看着月光,似要开口嘱咐,到头来,却只说一句,安全回来。
回到观赛台,所有骑师均已入闸,只等响铃开闸。
在场上千人齐齐屏住呼吸,沙田竟有一霎寂寂。
张宸目视月光所在,若有所思地问周济:“之前面试时,我问她为什么中间有几年放弃策骑,被你打断了。她放弃的原因就是Aden那件事?你早就知道?”
周济正紧张,瞥他一眼:“我知道的不比你早多少。”
话音才落,闸口开了,整个沙田顿时人声鼎沸。
五号马中规中矩地跑在不前不后的位置,周济低叹一声:“这马长时间没有赛事训练,明明是匹好苗子,让她给养废了。”
张宸关心的却好像并不是胜负,他仍在追问周济之前的话题。
“所以那个兽医Aden说的话,到底真的假的?”
这回周济沉默了很久。他的目光瞬也不瞬地追随着场上那道亮白色的影子,轻轻笑了一下。
“我也不能给你一个客观而肯定的答案。我只能告诉你,感情上,我不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赛事直播的网络平台上,因Aden事件涌现了铺天盖地的针对五号的恶评。
“她是不是那个药马案的骑师?她为什么还能跑马?”
“Aden医生被害得好惨,她居然还有脸出来比赛,举报了。”
“不是吧不是吧,到底多大背景?一路睡到一级赛?”
“这不是那个被Aden举报的女骑手么,马圈水这么深吗?”
“朗凡杯水准一年比一年差,什么东西都冒出来了……”
“这五号马也不怎么样啊,根本连正儿八经的成绩都没有。”
“所以那个原董真和她是那种关系啊——”
“有没有人扒一扒原遗山和她具体是怎么回事,蹲个剧情。”
“剧情来了——Aden直播当晚就爆了”
“看剧情总结点这里 AV0008765”
……
电脑屏幕上,千两百赛程才刚刚开始,弹幕评论在镜头给向五号马的时候,一霎重重叠叠,多得令人目不暇接。
原遗山的表情一直很沉默,高颖立在他身旁,小心地弯腰过来,屏蔽掉了弹幕,得以让画面恢复如初。
而在片刻后,六号马撞线夺冠,随后是韦长赢策骑的十八号,接着是二十一号,七号,十号……
除了韦长赢,节目组的嘉宾骑师,无人获得成绩。
而五号马,在中程跑内叠时很明显地让了一下对手,此后一路掉到最末,再没发力过。
甚至,算不得输掉。
因为输赢,只在有胜负心、也有能力去竞争头马的时候,才存在。
原遗山平静地想,她根本没想过要赢。跑内叠的时候,她选择的策略,几乎连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得出,她只是想,安全地跑完全程而已。
或许她说的是真的。
从头至尾,她不曾想过,要回到赛场上。
因为赛场对她而言,早就失去了意义。
高颖不太会看跑马,正常比赛结束得快且突然,直播的镜头让她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最后五号马吊了车尾。
正替月光有些可惜的时候,忽然听到原遗山唤她:“高颖。”
高颖蓦地回过神来,偏头审视老板的脸色,恭敬道:“原先生。”
“她为什么不想回到赛场跑马?”
“啊?”
原遗山的目光还停留在早就转场的直播画面上,镜头追随着赛后的夺冠骑师做采访,那是名混血的香港本地骑手,脸上洋溢着兴奋又自信的笑,在他说话的中间,反复穿插着他跑马过程里的华彩片段。
曾经这样的镜头,他也经常看到——在月光夺冠后的采访中间。
原遗山是真真正正地不解:“她从前是很热衷于上赛场跑马的,每次拿了头马回来,都会高兴地和我讲,她曾经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练习策骑这件事情上,甚至为了维持体重,可以数年如一日地,只吃一些枯燥无味的减肥餐。”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尽管语气已经尽量平静,却仍是,泄露出了某种因为事态失去掌控的惶恐和不安。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赛场上的荣耀,对月光已经失去吸引力。他原以为让一切回到正轨,让她回到赛道上,她或许就有可能动念留下来。
可今天这场比赛,她用一场近乎温和的、毫无胜负心的跑马告诉他,她不会。
她对夺冠毫无欲望。
高颖不甚明白地看着老板的侧脸,想了想,反问道:“月光小姐过去跑马……拿了冠军之后,都会做什么呢?”
原遗山忽地怔住了。
是啊,过去她拿了头马后,都做什么了?
没有过欢天喜地地庆祝,没有过对自己的褒奖和激励,她只是跑过来找他,像是拿了好成绩给家长看的孩子,告诉他,原先生,我又跑了头马。
起初,她甚至试图把奖金存到一张银行卡里给他,小心翼翼递来时,她的眼神生怯,却又闪烁出某种他后来再也没能见过的光芒。
她说原先生,我赚到了一些奖金,虽然不多,但……给您收着。
那时他只感到错愕。在他的经验里,从没有一个小丫头,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无从揣摩她的用意,更因窥视到她对自己的情愫,而生出一丝无法回馈的抱歉。
他只能够摆出一个长者的姿态,告诉她,他不需要,这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那些被他忽略的、存于记忆里的细枝末节,因高颖一问,慢慢浮出水面,他仔细地回味着每个模糊的时刻,蓦地,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耳际轰然一声,犹如千层浮屠倒塌。
她从不曾热爱过赛场。
他竟忘了,一开始,是他需要她和奥敦为他而赛。
她是为了他,才拼命地飞驰在赛道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