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黛玉因为看见宝玉这几天烫了脸,总不出门,就时常在一起说说话。
这天饭后看了两篇书,觉得无聊,就跟紫鹃雪雁做了会儿针线,更觉得烦闷。
就靠着房门出了会儿神,信步走出来,看阶下新长出来的嫩笋,不知不觉出了院门。
往园子里一看,四顾无人,只有花光柳影,鸟语溪声。
林黛玉就往怡红院走,看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
听见房里有笑声,林黛玉进去一看,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儿呢,她们一见林黛玉进来就笑:“这不又来了一个。”
林黛玉笑着说:“今天真齐,谁下帖子请来的?”
凤姐说:“前儿我打发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去哪儿了?”
林黛玉笑着说:“哦,我倒忘了,多谢多谢。”
凤姐又说:“你尝了可还好?”
话还没说完,宝玉就说:“论理还可以,只是我说不太好,也不知道别人尝着怎么样。”
宝钗说:“味道淡,颜色也不太好。”
凤姐说:“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啥意思,还不如我平时吃的呢。”
林黛玉说:“我吃着好,不知道你们的口味咋样?”
宝玉说:“你要是爱吃,把我这个也拿了去吃吧。”
凤姐笑着说:“你要爱吃,我那儿还有呢。”
林黛玉说:“真的?那我就打发丫头去取。”
凤姐说:“不用取,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件事求你,一起打发人送来。”
林黛玉听了笑着说:“你们听听,吃了人家一点茶叶,就使唤人了。”
凤姐笑着说:“我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然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林黛玉红了脸,一声不吭,就回过头去了。
李宫裁笑着跟宝钗说:“真真我们二婶子诙谐得很。”
林黛玉说:“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罢了。”
说着就啐了一口。
凤姐笑着说:“你别做梦!你给我们家做媳妇,少啥了?”
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了你呢?”
林黛玉转身就走。
宝钗叫住她:“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
说着就站起来拉住她。刚到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
李宫裁、宝钗、宝玉等人都让她们坐。
只有凤姐只跟林黛玉说笑,正眼都不看她们。
宝钗刚要说话,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
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人走了。
赵姨娘和周姨娘也忙辞别宝玉出去。
宝玉说:“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千万别叫舅母进来。”
又说:“林妹妹,你先站一会儿,我说句话。”
凤姐听了,回头跟林黛玉笑着说:“有人叫你说话呢。”
说着就把林黛玉往里一推,跟李纨一起走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地笑,心里有话,就是说不出来。
林黛玉禁不住脸红了,挣着要走。
宝玉忽然“哎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说:“该,阿弥陀佛!”
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身子一纵,离地跳了三四尺高,嘴里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
林黛玉和丫头们都吓慌了,忙去报告王夫人、贾母等人。
这时候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儿,大家都一起来了,宝玉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闹得翻天覆地。
贾母、王夫人吓得浑身发抖,“儿”一声“肉”一声地放声大哭。
这下惊动了所有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成一团麻。
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
众人越发慌了。
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
平儿、丰儿等哭得天昏地暗。
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可开交。
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说法不一。
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眼看太阳落山了。
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
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像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
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
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步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得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
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
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
贾赦也不理这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
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
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
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
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
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
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
一面骂,一面哭。
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
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
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
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正闹得不可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哪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
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请了进来。
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
见那和尚是怎的模样: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
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
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
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
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
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说着回头便走了。
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
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
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
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
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
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
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
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
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
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
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
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不知后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