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孝和云秀一走,汉魁家里就显得过分冷清了,心里老是感觉空落落的。牛屋里本来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可因为王永才当了饲养员,也就不大乐意去了。实在无聊时,便到赵红春家里坐坐,随便聊上几句,打发一下寂寞的时光。
其实,感到寂寞的也不只是他一个人,现成何尝不是如此。白天好过,可一到晚上,心里也是没着没落的,煞是寂寞,好在他喜欢喝酒,无聊时独酌两盅,一迷糊一夜也就过去了。
这天晚上,天上依然下着小雨。现成正想喝点酒好好睡一觉,没想到崇印领着西兰、西珠和德福等走了过来,手里还掂了几瓶罐头和酒。
现成见他们过来,一下子来了精神。一边吩咐媳妇去炒菜,一边骂德福:“德福,你他娘的,人家都说你是铁公鸡、鬼难拿,今天咋就坏了规矩,想起给叔掂酒喝了?”
“哪里哪里,这是西珠叔过来答谢你的。”
“我想着你小子也没这么大方。”
“叔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如今叔是谁啊?是咱老河湾的生产队长呀,过来要是不带酒,他准会召集一帮人揍他。梁葛庄的几位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到咱老河湾来没带酒,不是让你吆喝人给撵回去了嘛!”
现成听了,想起西珠闺女,又想起梁葛庄人跑到老河湾来撒野,被自己吆喝着打退这件事,心里很是受用,揸开五指轻轻朝德福头上轻轻拍了去,笑着说:“你狗日的会说话,叔听了提劲,来来来,大家都快坐下,说实在的,叔正想你们,你们就来了,即使你们不拿酒,叔也不会赶你们出去,咱们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
“哎哎,叔小心,别摸掉毛了!”德福将头一缩,嘻嘻哈哈在屋里坐下。齐桂兰正端着两盘菜进来,知道德福是二皮脸,笑嘻嘻将菜往桌上一放说:“德福,你头上那三根稀毛就是掉了,也不会掉在俺家里。”
“婶,你也太抠了,喝酒就炒这俩菜,连点肉气儿也没有。”德福看看桂兰婶子端上来的俩菜,撇撇嘴说。齐桂兰骂了一句:“娘那脚,你就凑合着吃吧,谁家能天天放着肉呢?这俩菜要不是你们来,我还不上嘞!”
“不是还有块腊肉吗?去,给德福煎煎吃了,也给他打打馋虫。”现成听德福提到肉,马上想到过年时剩下的一块腊肉。德福笑着说:“还是叔疼我,婶可就差远了!”
“好好好,我这就去煎,喂喂咱们老河湾的这个小馋猫。”齐桂兰笑着去端腊肉。西兰说:“嫂子,德福就是嘴贫,他也是随便说说,你就别忙活了,这俩菜就挺好的,再打开俩罐头也就行了,喜欢喝酒的人哪能讲究菜孬菜好呢?你没听人家说嘛,行家喝酒不讲究菜肴,一个蚂蚱腿也能下去半斤酒。德福是‘姚’(肴)家的客,算不上喝家。”
“哎哎,我的西兰叔,你别在这里充好人了,你也是姚(肴)家的客,哪一次喝酒吃菜,你不是狼吞虎咽,吃得吧唧吧唧,唾沫飞溅,也好意思说别人?停一会儿,腊肉煎好了,你一块也不能吃!”
“你他娘的闭嘴!腊肉煎好了,俺当然要吃,你小子总不能一个人吃独食吧!”
“等煎好了,你们也别让德福吃,故意馋馋他。这小子是白眼狼,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谁也别想落他的好。”齐桂兰说笑着端着腊肉往外走。德福笑道:“好婶子,俺的亲娘哎,俺说你疼俺还不行嘛!”
现成见已上来俩菜,又吩咐德福去开罐头,等有了四个菜,崇建也将酒给满上了。德福端起一盅酒,递给现成说:“叔,本来这盅酒应该是西珠叔敬你,可他嘴笨没说出来,我就先敬你一盅,多亏你大吼一声,吓退了梁葛庄人,才没让俺老赵家吃亏,要是没你,俺老赵家可抬不起头来。”
“你小子不也掂着铁锨站在前面嘛!‘二拧劲’这孩子虎儿吧唧的,手里还拿着刀子,我真担心他把持不住,上去就捅一刀。”现成笑着接了酒说,“梁葛庄这几个王八蛋,根本没将咱老河湾人放在眼里。咱老河湾从古至今,还没人敢对我们这么做过,说不好揍他们是肯定的。”
“哥,俺也敬你一盅。”西珠说着也端起了酒。现成接过酒说:“西珠,你别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但不能再受窝囊气。”
“对,咱们死了人,本就占着大理,还不兴我们出出气吗?”崇印说道。崇建也说:“他们耀武扬威地过来打人,咱能答应吗?”
“你们老赵家,人缘不错啊,一说打架,全老河湾人都出来帮忙,没有一个是孬种,人嘛,就应该这样,谁还没有一点火气?”现成感慨道。德福说:“人家梁葛庄人也很团结,一说来就来了十几口子,可是葛存益输理,大队长一出面不也给整趴下了。”
“葛存益这人名声不大好,这几年也没少出事,可能还有啥把柄攥在大队长手里。”崇印笑道。现成说:“那是自然,不过这一次,大队长好像是有意硬逼他就范的,他只好拿出五百块钱了事。五百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搁在咱谁身上,谁都拿不出来,可他没一天就给拿上了。”
“张永福是不是想将他整掉,换自己人当卫生员。”西兰说道。现成说:“这卫生员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成的。”
这时,齐桂兰煎好腊肉端上来。德福马上伸出筷子想夹着吃,却被崇建用筷子挡住:“别慌,让叔先吃嘛!”
“你倒是很会巴结人,小心我揍你。”德福白了他一眼。现成笑了,突然想出一个妙招说:“谁都别吃,咱们每人讲一个笑话,谁能把人说笑了,谁就吃。”
“这办法好,我讲的笑话不怕你们不笑。”德福立刻放下筷子表示赞成,接着讲道:“从前有弟兄俩,一个叫‘大马虎’,一个叫‘二马虎’。有一天晚上,‘大马虎’尿急,光着屁股急急忙忙去外面解手,正在撒尿时,却被‘二马虎’从后面撞了上来。‘二马虎’也尿急,可他咋也尿不出来,心里着急,就用手往前摸了一把,却摸到‘大马虎’的小鸡鸡,心想,这不正尿着吗?咋会尿不出来呢?‘大马虎’感到后面有东西进了屁眼,用手往后面摸了摸,可他却摸到了‘二马虎’的屁股,心想,这后面光光的,啥也没有嘛,咋会不得劲呢?你们看,这弟兄俩够马虎的吧!”
德福讲完,自己笑了笑,可在座的几位一个个呆着脸,却没一个笑的。德福急了,大声问道:“你们咋不笑?笑,快笑啊!”
“笑你娘的头,都老掉牙了,听叔给你们讲一个。”现成喝了口水,清清嗓子说道:“咱河湾中学过去有一姓尹的司务长,接他爹的班,心眼不够头,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尹半熟’。有一次,校长派他去买竹竿,他很听话地去了。回来后,将一块猪肝摆在校长桌上,校长生气地喝道:‘耳朵哪里去了?’他连忙说:‘有有有,在车搭里,俺知道校长爱吃猪耳朵,特意买了一只。’说着从车搭里拿出一块煮熟了的猪耳朵递给校长。”
德福听了咧了一下嘴。现成笑着说:“确有其事,这人还在,是校长在你现玉叔家喝酒时亲口讲的,下面该听崇印讲了。”
“我不吃腊肉,也不讲笑话了。”崇印笑着推脱道。现成拍拍西兰的肩膀,示意他讲一个:“西兰,大家笑不笑,就看你的了。”
“快跑吧,阎王、小鬼都来了!”西兰看看现成,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儿,突然冒了这么一句。一句话将大家弄得面面相觑,接着又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齐桂兰进了屋,不知他们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便问道:“你们笑啥呢?这么开心呀!”
“婶啊,我们在笑田翠花嘞!”德福抹掉笑出的眼泪说。齐桂兰捡个地方坐了下来,说道:“有啥好笑的,差点儿没闹出人命来。”
“这田翠花要是真死了,那就麻烦大了。”西兰笑着说。现成说:“今天这种场合本不该讲笑话,可我看西珠一直默默不乐的,便想出了这招,西珠,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别不开心。”
“叔说得对,咱们的日子还得继续往前过,就别再想过去那些伤心事了。”德福笑着说,“咱们现在应该好好想想,咋能将日子过得更好些,我看叔的包工法就不错,工分没少挣,活也干得多了。”
大家说说笑笑,不觉两瓶酒见了底。现成听了德福的话,问道:“你们几个说说,对我的包工法开工分有啥意见?”
“能有啥意见?好得很嘞!”西兰笑道。崇印说:“叔,你的包工法开工分好是好,但还是不够放开,积极性还是没有完全调动出来,要是你完全放开了,大家的积极性一定比现在还要高。”
“咋个完全放开?”
“要我看,咱将生产队的土地全部按人头承包下去,每亩地核定好产量,只要完成队里的生产指标,超产部分就全部归个人所有。”
“你这不是包产到户吗?”
“我看也未尝不可。”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可是违背上级精神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我可担待不起。”
“这怕啥?土地还是归集体所有,咱又没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只是‘包’而不是‘分’,这一‘包’一‘分’,仅仅是一字之差,学问可就大了。我们只是改变了土地的经营方式,而没改变土地的所有权,我们搞的依然是公有制而不是私有制,我感觉要实行了这个办法,社员的生产积极性肯定还会提高,粮食产量肯定还会增加。”
“那你肯定也会犯错误,走集体化共同富裕的道路,我们已搞了二十多年,如果按你的想法去搞,势必会拉大贫富差距,造成贫富不均的现象。”
“现成哥,崇印说得没错,只有多打粮食,才能改善社员的生活,无论如何也不能老让社员饿肚子吧!”西珠说道。西兰笑着说:“咱们就别跟着瞎操心了,分开单干根本行不通,没劳力和劳力少的咋办?那不是明显的强人所难,还是共同富裕好。”
“西兰叔,你咋就想不明白呢?”崇印笑道,“谁说让你分开单干了,我说的‘包’和现成叔的包工法差不多,只是更进了一步,不光包工包活,而且将产量也承包下来,奖勤罚懒,彻底消除干活磨洋工的现象,做到集体个人双受益。要是将全生产队的老弱病残都照顾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呢?如果生产队多打了粮食,这些人的生活肯定也能得到改善嘛!据说地委周书记年初去明东县某村调研,也鼓励村民实行承包责任制,以解决群众的温饱问题。这也是全国最早一批实行分田到户、落实群众承包责任制的村庄。”
“周书记是位好官啊!据说周书记去张庄户看望一位曾经为革命做出很大贡献的重病老人。在她家中,当他询问老人家有什么要求时,老人家犹豫了一下说,想吃半碗肥中带瘦的猪肉。老人的回答让周书记听了十分痛心。他对陪同人员说,生了重病的老人,在我们的领导下,竟吃不上半碗猪肉?同志们啊,我们还有脸当他们的书记吗?据说,他回到县里开会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愤懑,不禁扬手扇了自己一记耳光。这么一位敢做敢当的地委书记,现成叔是真心佩服啊!现在群众就需要这么一个掌舵人,领着我们改一改过去的做法,至少可以填饱肚皮。现在你看,想吃碗猪肉说来轻巧,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轻易不夸赞别人的刘队长,这次说话却是一个例外。德福笑着说:“现成叔,依我看,咱们在你的领导下,不如也搞一搞大包干,也将土地分包下去,如何?”
“德福,你小子是不是想将叔往火坑里推啊!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咱们如果将地分开单干,其他生产队听了,势必跟咱学,一旦大队和公社知道是咱带的头,那怎么得了?这带头搞资本主义的大帽子,叔可戴不起啊!好了,这事今后谁也别说了,咱们扯远了,喝酒喝酒,咱们喝酒吧!”现成听了德福话,感觉事情特别重大,岂能是他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说了算的,连忙端起酒盅说。众人见状,也只得端起了酒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