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的卯时,安阳府衙前院的青石板上结了一层薄霜,叶明呵着白气踏进议事堂,指尖还沾着墨渍——他刚批完最后一批春耕粮种的调拨文书。
堂下早已候着十几位书吏、衙役,个个冻得鼻尖发红,却不敢跺脚,只规规矩矩站着。
叶明扫了一眼,忽然皱眉:";曹司仓呢?";
武明堂凑近低声道:";昨夜盘点西仓时崴了脚,这会儿正敷着药膏骂娘呢。";
堂下有人憋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叶明摇头,从案头抽出一本蓝皮册子,封面上";岁末事宜";四个字写得筋骨铮铮。
他屈指敲了敲册子:";今日三件事——点仓、巡防、恤孤。老规矩,各房抽签领差,酉时前回衙复命。";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轻微的响动,李天宝手捧着一个竹筒走了进来。那竹筒看起来颇为古朴,上面还刻有一些简单的花纹,显得十分雅致。而竹筒里,则插着二十几根裹着红纸的竹签,每一根都显得那么引人注目。
众人见状,纷纷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些竹签。按照惯例,每个人都要上前抽取一根,以决定自己接下来要负责的事务。于是,大家依次上前,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竹签,然后展开来看。
有人抽到了“查东市粮价”,顿时喜笑颜开,因为这意味着他可以去东市逛逛,顺便了解一下粮食的价格情况,相对来说比较轻松;而有人则拈着“夜巡河道”的签子,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显然对这个任务不太满意。
武明堂站在人群中,看着大家抽取竹签,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
终于轮到他了,他深吸一口气,伸手从竹筒里抽出一根竹签,然后缓缓展开。当他看清上面的字时,不由得咧嘴一笑——“押送慈幼院年礼”。
慈幼堂,那可是叶明让人特意弄的孤儿院啊!安阳府的所有孤儿都被收养在里面,受到了很好的照顾。能够负责押送慈幼院的年礼,这可是一件美差呢!
“都听清了吗?”叶明合上手中的册子,目光扫过众人,缓缓说道,“今年和往年可不一样,官仓里堆满了北疆的军粮,这些都是关系到国家安危的重要物资,一粒都不能少!所以,负责看守官仓的人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绝对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还有,各坊的爆竹一定要远离新修的粮囤,以免引发火灾。另外,慈幼院的炭火份例要加倍,去年冬天有几个孩子被冻病了,那药钱就从我的俸禄里扣吧。”
说完这些,叶明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哦,对了,酉时大家都要回到衙门,每人可以领一坛新酿的黍米酒,就当是给大家的犒劳吧。”
众人轰然应诺,匆匆散去。叶明独坐案前,展开《安阳府仓廪图》,朱笔在几处标红的粮囤旁批注";严查火烛";。窗外渐起喧嚣,是早市的叫卖声混着孩童的嬉闹。
他缓缓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想要缓解一下那股子烦闷之感。然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靴声从门外传来,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口。
他抬起头,目光恰好落在了门口的那个人身上——曹司仓正拄着一根枣木拐杖,一瘸一拐地蹭进房间里来。只见他的裤脚还沾着一些草料碎屑,仿佛刚刚从马厩里出来一般。
“大人!”曹司仓一见到他,便苦着脸拱手行礼,满脸愁容地说道,“西仓的账目……”
“先坐下说吧。”叶明打断了他的话,顺手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推到了曹司仓面前,然后关切地问道,“可是陈粮有什么异样吗?”
曹司仓闻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本湿漉漉的账册,那账册的封皮上还粘着几粒已经霉变的麦子。
他小心翼翼地将账册放在桌上,然后叹了口气道:“昨夜下雪,西仓三号囤漏水了,底层的二十石陈粮都发了霉。下官发现后,已经立刻命人去晾晒了,但是……”
说到这里,曹司仓突然停了下来,他有些心虚地偷眼觑了一下叶明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怕是赶不上正月放赈了。”
叶明指尖在案上轻叩三下,突然起身:";去看看。";
随后他们就来到了西仓,只见西仓的泥地上积着水洼,几个杂役正把霉变的麦子摊在芦席上晾晒,酸腐味冲得人皱眉。
叶明缓缓蹲下身子,伸出右手抓起一把粮食。他将这把粮食放在左手掌心,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搓揉着,感受着其中的质地和湿度。
突然间,叶明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冷笑。他看着手中被搓出的黑绿色菌丝,缓缓说道:“这可不是漏水导致的啊,你们看,这霉斑是从粮堆的中心往外蔓延的,显然是在入库的时候就已经受潮了。”
站在一旁的曹司仓听闻此言,额头上的汗水瞬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他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可……可是这批粮食是秋收时新晾晒的啊……”
叶明并没有理会曹司仓的辩解,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空麻袋上。他挥了挥手,示意杂役们把这些麻袋拖过来。杂役们见状,连忙手忙脚乱地将几个空麻袋拖到了叶明的面前。
叶明蹲下身子,仔细地翻看起这些麻袋的袋角。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似乎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只见他毫不犹豫地用指甲挑开了一道隐蔽的缝线,随着缝线的断开,麻袋里面的东西也暴露无遗——那是一些尚未干透的芦絮。
站在一旁的武明堂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地叫道:“这是……”
叶明面沉似水,他将麻袋狠狠地甩在地上,冷冷地说道:“这是调包计。他们把新粮袋里的粮食换成了陈粮,然后再故意将这些麻袋淋湿,让粮食发霉变质。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这些霉变的粮食上报为损耗,从而达到贪污腐败的目的。”
说罢,叶明转头问道:“去岁是谁经手这批粮食的入库?”
曹司仓哆哆嗦嗦地翻看着账册,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了相关记录。他指着账册上的名字,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是……是赵书办……”
话未说完,仓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春妮揪着个瘦长男子的后领进来,那人官袍下竟鼓鼓囊囊塞着两个米袋。
";大人!";春妮气得脸颊发红,";这厮在偏门偷运官粮,被童子军抓个正着!";
叶明盯着赵书办袍角漏出的米粒,忽然笑了:";正好,省得我派人去拿。";
他拍了拍手上霉灰,";武大人,带他去冰窖醒醒脑子;曹司仓,你亲自监督重新晾晒——霉粮晒干后磨成粉,掺石灰做成耗子药。";
午时的阳光化开了檐下冰棱,叶明带着春妮沿街巡查。东市的粮铺前,官斗摆在最显眼处,掌柜正给个老婆婆量米,铜斗刮得平平整整。
见叶明驻足,掌柜讨好地笑:";大人放心,今年谁敢缺斤短两,街坊们先撕了他的皮!";
拐过绸缎庄,眼前的景象让人有些惊讶。只见两个衙役正押着一个灰头土脸的汉子往衙门走去。
春妮目光敏锐,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汉子:“那不是爆竹刘吗?”
“是啊,他在粮囤旁放炮仗,火星子溅到了新苫的茅草上,幸亏我们扑得快,不然可就麻烦了。”其中一个衙役无奈地说道。
叶明看着汉子怀里露出的红纸屑,突然开口问道:“你家里有几个孩子?”
爆竹刘显然没有想到叶明会问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四……四个……”
叶明点了点头,然后淡淡地说:“这样吧,罚你去慈幼院扎三百个灯笼,带着你的孩子们一起扎,就当是为你的过错赎罪吧。”
未时三刻,慈幼院里弥漫着炖肉的香气。
武明堂正忙着指挥杂役们搬运年货,有棉袄、饴糖,还有新扎的毽子。
这时,一个跛脚的小女孩拽了拽他的衣角,满脸期待地问道:“武大叔,今年我们有烟花看吗?”
武明堂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神秘地说:“当然有啦!这可是叶大人特制的‘地老鼠’,喷火但不炸响,不会吓到娃娃们的。”
叶明立在廊下看名册,春妮忽然轻呼:";大人,您看——";
西墙根蹲着个陌生少年,正教几个大孩子用炭笔画算术格子。少年抬头,露出一张与春妮七分相似的脸。
";阿弟?";春妮声音发颤。
少年拍了拍手上的炭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姐,我走了整整三天山路,可算到啦!”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
此时,酉时的议事堂里弥漫着黍米酒的甜香。叶明端坐在主位上,静静地听着下属们的禀报。
当听到最后一条消息——河道无恙、粮价平稳、慈幼院炭火充足时,他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叶明缓缓举起酒碗,对着众人说道:“这一年,大家都辛苦了。”他的话语虽然简短,却充满了真挚的情感。
众人纷纷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只听得一阵“咕咚咕咚”的声音。
曹司仓更是兴奋异常,连拐杖都扔到了一边,双手捧着酒碗,直咂嘴,似乎还在回味着那醇厚的酒香。
叶明放下酒碗,忽然从案下搬出一个木匣。他微笑着对众人说:“每人领一份年礼。”众人闻言,脸上都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当木匣被打开时,众人惊讶地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安溪工厂新制的铁皮机械表!表盖内还刻着“安阳新政”四个字,显然是专门为这次年礼而定制的。
赵书办小心翼翼地捧着分给自己的那块怀表,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磕在青砖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大人,这……这太贵重了,小人实在受之有愧啊!”
叶明看着赵书办,微微一笑,轻声说道:“这只是一点心意,不必如此。”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夜幕即将降临。
叶明轻声感叹道:“又是新的一年了。”他的话语中既有对过去一年的感慨,也有对未来的期许。
衙门外,不知谁家先点了爆竹,一声脆响炸碎了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