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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泰也紧跟了进来,到了殿中,高大的殿宇整个烧成了炭屋,脚踩在地面上,依然很是烫脚,雨水滴落在梁木上发出一声声“嘶嘶”的声响。我走到殿内一角,在炭木堆里翻找,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枚环钉,而再往前,那面墙已经被烧塌了,顺着墙的原本的方位往上看,中梁尽管也被烧得尽毁,但残存的梁木上也发现了一枚环钉,一条铁链还兀自挂在上面,只是被烧断了,皇甫泰这时在前面倒塌的那面墙的废墟砖块上,不出意外,同样也找到了一枚环钉!

这是一个被同一拨人用相同的手法和机关引燃的房子,应该与潜入福寿殿和无逸斋的是同一伙人。

火灭了之后,周围的夜色也逐渐压了过来,我们回到了福寿殿现场,清理队伍已经打发走了,我让手下人点起火把,仔细翻找地基范围内原来屋内的地砖,一片片地翻起来找,这两处存满文牍的屋子为了防潮,用的都是厚重的砖块,翻起来并不容易。

那天,我记得皇甫唯明说,他们的人当时潜入两处宫殿,但却并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因此他们放火的目的不是烧宫,而是烧毁那件东西,况且如果真的找到了这个东西,那么他们完全可以带走它,或者只烧了它便是,完全没有必要烧了宫殿,闹出这么大动静,以至于打草惊蛇,引起宫里宫外这么大的震动。

只有一种解释,他们确定东西在这里,但出于各种原因,始终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出于无奈,这才用了放火烧宫这一下下之策,以期转移注意力,或者说不定能连同宫殿的烧毁一起毁了证据,避免随着这一重要证据的过早暴露,同时也暴露出他们的目的和意图,他们越是这样,越能说明这件东西的重要性。

在那晚同皇甫唯明的对话后,我曾怀疑过,两处宫殿都被焚烧为平地,不管那个东西藏在那里,大概率都应该跟着宫殿被焚毁了。

可今天又有宫内的屋子着了火,从位置上看,着火的这处地点横在了先前失火的宫殿的外头,而且是存放绢帛之处,平日里人来人往,再加上刚才着火时爬在墙头偷窥的两人,一个猜想在我的脑中浮现——今天的火只是障眼法,他们利用丰庆节这天宫人离宫的机会,提前设置了这个机关,引燃了最近的一处宫殿,一是想把飞羽营调去救火,二是想阻断外人进来这里,而后他们便可以趁虚而入,再次翻找他们所要的东西,只可惜,飞羽营的把总是个油盐不进只知军令的汉子,他并没有接到我让他救火的命令,便按照原令死盯在这里,而且,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出现后,他也猜测到了他们的不轨意图,便更加不敢放松,如此说来,他们先前放火烧毁福寿殿和无逸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确定东西一定被烧毁了,只是一个保险的行为,直到现在,这些人还不死心,或者说,他们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但这两处地方能找的角落都找过了,除了地面,而地砖厚重,如果仅靠先前他们潜进去的一两个人更本揭不起来,饶是现在这么多羽林弟兄翻找,借助工具,几个人抬一块砖,一个个也累得够呛。

从酉时,一直翻找到第二天卯时,地砖被翻过来大半儿,可还是没有什么发现,直到辰时初,几个士兵踩在靠近原本屋角的一处地砖下,终于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东西,这东西一看便是被人藏在地砖下的,是用一个青铜小箱装起来的帛帕,箱子没有锈蚀,说明并没有埋在地下数年之久,上面没有锁,只是用扣搭扣了起来,不过能看出锁被破坏后留下的痕迹,取出帛帕,帛帕上捆扎着细麻线,这青铜小箱怕也是这殿中原有之物,被就地征用了。

这件帛帕的发现证实了我的猜想,原来,那天我们突袭皇甫唯明住处之前,他在屋内绘图,并不单单是为了纵火烧毁别处的宫殿,而是为了找到那个他们一直在找的东西,苦于无法,便想故技重施,借烧毁其它宫殿,引开清理队伍,再对先前福寿殿和无逸斋的地面进行搜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刺激了他们,致使他们又再次对已烧毁的宫殿进行二次排查。

这件帛帕究竟隐藏着什么内容,竟然让对方如此狗急跳墙,虽然还没有翻看它,但直觉告诉我,这里必然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能够搅得天翻地覆的秘密。

怕路上再出意外,我让皇甫泰将周围严密布控起来,确保无虞后,打算在一个僻静角落里把帛帕打开来先行查看,这帛帕书信是安南的一种信件方式,上头的火漆已经被破坏,很明显是被人看过又被重新封上的。

正在这时,两个墨垣卫走到了门口,被拦在了门外,皇甫泰假装热情地走上前去,装模作样地呵斥守门的士兵,听着是呵斥,可这呵斥的话听着像是在恶心人一样:“两位军爷到访,你们两个都敢拦?看门狗没有个看门的样子,成何体统?”

一个士兵应和着:“将军说的是,我们回头多跟宫里的兄弟们多学学。”

那两个墨垣卫情知道皇甫泰在恶心他们,无奈官阶太低,也不敢和皇甫泰正面冲突,只是侧身让开,往后一指:“这是你们的人吗?鬼鬼祟祟从暗道里钻出来,不是看他年龄大的话就把这老小子砍了。”

只见首席仵作从背着药箱颤颤巍巍走过来,看样子没少被墨垣卫吓唬,皇甫泰问道:“先生,您怎么来了,没烧死人,用不着您来验尸,当心被狗咬。”

“胡扯什么你?!”我上前让皇甫泰退到一边,先打发走那两个墨垣卫,二人见了我,不好再争辩,施了一礼便回去复命去了,“我让先生来的,看有没有烧伤的能帮的帮一下,皇甫兄,你带着先生先去看一下,等我收个尾弄完了一起走。”皇甫泰便带着老先生去了。

我将帛帕打开来,发现这帛帕竟然是朝廷中人写给南岭药铺掌柜的一封信,药铺掌柜的,一个死人,一个市井小民,也是一个安南人,但却和严邝之死和严公子有些千丝万缕的人,我小心翼翼地把帛帕铺展开来,细看之下,信的内容令人大吃一惊。

从信的字里行间我发现,原来,南岭药铺掌柜的,的的确确是安南人,且竟是安南国的静海军中尉,即辅佐安南丞相舍呙掌管军队的人,想不到他在安南国竟然是如此位高权重的一人,可竟然到大皓伪装成一个普通的药铺掌柜,若是探听消息,勾结大皓内奸,派得力之人前来便可,其中定有蹊跷。

我继续往后看,信中说道,三年前,他突然潜入中土,替换了安南安插在京城的暗哨——南岭药铺原先的掌柜,一个胡人,在京城潜伏下来。

而安南国是大皓属国,自古以来便向中土朝廷称臣,仿照中土朝廷规制及军队建制,但又不完全一样,安南的国王和丞相两权势力相争如水火,王权和相权几经异位,国内多年来看似稳定,实则内部刀兵不断,尽忠国王的太尉实际上只掌管三镇兵马,国都只驻留了一镇兵马,另外两镇接在外驻扎,而丞相舍呙却有五镇兵马听从于他,静海军中尉便是直接掌管这五镇兵马的人。

这封内应写给他的信中说,安南国王派出数十人的使团,由太尉派人护送,不日将到达中土,根据事前两国商定的议程,使团过境后,大都督府将会指派云南兵马指挥使司接应,然后一路护送至大皓京城。

信中还说,使团此次朝见大皓天子,带着一件重要物品,如若让他们顺利到达京城,必会为害两国官员,两国朝野将会迎来一次血洗,云南兵马指挥使司战力强劲,指挥使是大皓天子的心腹爱将,他们一旦进入中土被云南指挥使司的人马保护起来,恐再难以对其有所作为,请中尉设法周旋,在两国边境除掉他们。

这封信的内容十分重要,最起码印证了一件事,即安南使者的神秘失踪与这位静海军中尉以及朝里的内应脱不开关系,可信中提到的使团颇为奇怪,因为我记得当时到达京城的,根本没有什么数十人的使团,只有使者和随从二人而已,我们也一直以为只有他们二人,护送他们前来的云南兵马指挥使司也没有任何奏报呈至圣上,他们将使者护送至京城交由鸿胪寺后便返回云南了。

当时,是由鸿胪寺少卿柳阏负责接待的使者,按照安排,第二日圣上将在景仁宫召见使者,但据说当日,使者便奏给圣上一份奏折,并且这封给圣上的奏折被时任中书省右丞相的严邝以个人书信非国书不宜上达天听为由扣下了,当天夜里使者便从使馆消失,连同国书一起不见了,从此不知所踪。

这封帛帕书信种的内容一方面十分重要,一方面又像是什么都没说,那个写信的朝中内应并不知是何人,我将帛帕上捆扎的麻线恢复原样,准备带人先回营,看到那些因为被大火烧塌房子堵路的宫人们,这时才陆陆续续从附近经过,各自回宫,当然也包括泰极宫的人。

我正准备回营,皇甫泰带着老先生过来了,问我道:“刚才找到的那条帛帕看了吗?是信还是啥?里头写的啥?”

我从旁边一个士兵手里拿过帛帕,交到皇甫泰手上:“还没看,这么重要的信,黑灯瞎火的能看清楚吗?回去再看,你先收好,仔细掉了。”

皇甫泰顺手把帛帕放到老先生手里,说道:“先生,放药箱里收好。”

我上脚便要踹他:“先生这么大年龄了,有闲工夫替你保管信吗?”

皇甫泰一把把信拿回来,咧嘴笑道:“跟先生开个玩笑,别当真,信在人在!”然后,他便招呼众人列队,从大路出宫。

“咱不走暗道了吗?那不是近吗?”老先生说道。

“怎么?先生,您还想听那帮人的淡话啊!”皇甫泰说道,老先生苦笑着摇了摇头,众人列好队,便朝宫外走去。

走了没多久,刚才在角楼里的那个太监又出现了,这回是在后面叫住了我,跑到了我跟前,像变脸似的重新换上了一副面孔:“侯爷,侯爷,您等等。”

我学着他的强调说道:“是我的公公啊,您有何事吩咐?”

“不敢不敢,是圣上有话让我带给您,圣上说了,今天是丰庆节,可宫里却着了大火,多半是因为百姓受灾惹得上天震怒,圣上要您带着京兆府的人到城东去给灾民放粮,咱家也得跟着您去呢。”听他娘唧唧地说完,我不禁有些疑惑,好端端的哪里来的灾民?!没听说啊,但是我并没有当面问他这个事儿。

“好说,哎?公公?圣上身边的李公公呢?”我问道。

“哎呦,这让奴婢怎么说呢,李公公啊,拂了圣上的意,被打了板子,现在都是由奴婢伺候圣上。”

我和众人拱手称贺道:“恭喜王公公!我们现在就去还是.....”

“虽说是明日才去,可圣上说出来此事,少不得现在就得准备准备,咱家得换套便装,侯爷,还得烦您在宫门口等一等咱家。”王公公说道。

“好说,我在宫门口恭候公公。”我说道

待其走远,皇甫泰说道:“昨天不知从哪涌进来很多灾民,听说前日城外就有了,原本不准他们进来,可据说新来的京兆府尹会错了丞相的意,将灾民放了进来,想在丰庆节这天能够让圣上亲自放粮,帮衬着丞相在圣上面前拍个龙屁,却惹得丞相大人大怒,听说因为这事他还在中书省膳厅挨了丞相的嘴巴子,很多人都看见了。”

圣上曾说过,历朝历代灭亡的,外族兵祸有之,党争有之,内起叛乱有之,主弱臣强有之,可种种因果都脱不开贪腐二字,贪腐不止则乱必生,因此到了大皓朝,圣上绝不吝惜明典重刑,建元未过四载,因贪腐被杀或被流徙下狱者,十有其三,但贪腐之风仍没有刹住脚步,两年前,因各地官员贪腐之风逐渐抬头,圣上下诏,不仅御史可风闻奏事,百姓如被欺压或知官府不法事,也可进京告状,沿途官府不许阻拦,还要供给路费,如有阻拦者,一经发现,罢官夺职,流放边镇充军,所以灾民进城,于情于理是朝廷许可之事。

但府尹大人挨打这事我也听说了,昨日京兆府尹木大人到中书省公干,正到了饭点,木大人便在膳厅顺便用个午食,刚坐下没多久,丞相大人便到了,径直走到木大人面前,问其什么官阶,有何资格在中书省膳厅用饭,按理说木大人是丞相大人一手提拔的,他什么官阶没有人比丞相大人更清楚的了,丞相如此问分明是在找茬,木大人见丞相当着众人面如此奚落他,便说道:“八品小吏都能在此用饭,我是京兆府尹,在此用饭有何不可。”丞相大怒,当场便招呼了木大人一个嘴巴子,木大人拂袖便走,不到晚上,京城里便传得沸沸扬扬了。

“丞相殴打下官,虽说失态,不过想必木大人能受得了这个气。”我笑着说道,估计这位新上任的木大人,现任的京兆府尹,前任的明州卫指挥使,实在惹恼了自己的这位上司,这可是大皓建元以来少有的敢当众掌掴同僚的官员,而且还是丞相大人,可见木大人的马屁没拍对地方。

“按理说这木大人是丞相的人,也是丞相一手提拔的,二人至于闹得在大厅广众之下这般难看吗?”皇甫泰奇怪道。

我笑了笑:“你大概不知道吧,第二天晚上二人就在东兴楼把酒言欢了,据说是木大人负荆请罪,才让丞相大人消了气。”

“也是,本就是丞相的一条狗,哪敢跟自己主人翻脸呢。”皇甫泰讥讽道。

我们出宫时,宫人正在把白天从神都苑中收得的一应粮食装袋,用的是宫里专门制作的粮袋,以备明天赈济之用,但宫里的这些粮食,也就装了五六车,本就是供宫里的贵人们体察农情之用,主要的赈灾粮还得从宫城东北角的平仓里调度。

赈济的地点放在了西市,离城门最近,涌进城的百姓大多聚集在西市以及广利、大同、从政等坊市,官府提前在城中张贴了赈济公告,并派人告知了灾民。

第二天一早,辰初时分,京兆府和金吾卫便将城中的灾民引到西市最大的一条主街——听风大街上,赈济点设在听风街的卷珠楼前,这楼名叫卷珠楼,其实是一家饭馆儿,只不过这个饭馆有个善举,凡过花甲之年的老人,每日可免费到此用两餐饭食,虽多是些粥、饼、小菜、腌肉之类的吃食,但却是每日新鲜专做的,从不用剩饭打发人。

此次赈济灾民由京兆府负责,不光是府衙的公人,他们还从其它各部借调了不少临时赈灾的人员,城中的胡饼铺、糕点铺、粥铺、饭庄等各类买卖人也都应府衙号召前来参与赈济。

所有灾民登记后,便可按人头数领取胡饼及粥食,吃完后,由京兆府公人给灾民发放粮食,交由灾民,受灾百姓带着粮食前往安置点,里面有炊具供给使用,待灾民全都安置稳妥后,再由京兆府详细调查灾情由来。

这些灾民出现得很是莫名奇妙,首先,灾民人数虽多,但并不算太多,前前后后大概只有一千多人陆续聚集到京城,再未见其他灾民,并不像之前灾年天灾人祸往往造成饿殍千里的惨状;其次,朝廷并未收到各地关于受灾情况的公文陈报,散布在各地的墨垣卫也没有发出任何关于受灾情况的密报,具体情况恐怕目前只有灾民自己知道。

我们到听风街的时候,卷珠楼前空地已立起了五个做饼的炉灶,那些面点师傅们忙得手不停歇在赶工制作饭食,最有意思的是,圣上今天给各部、衙门都歇了假,让皇亲贵戚、公卿大臣们都来这里身体力行,亲眼见见灾民,不管是做吃食的,还是放粮的,都要亲自动手,和那些师傅们,还有平日里伺候自己的下属们忙活到一处。

丞相大人今天穿了身官服,却没想到来这里是让干这个的,索性把宽袍扎紧,风袖捋束起来,拿着腕口粗的木棒搅拌起大锅里的粥来,指挥着旁边的伙计,一会儿让下芝麻,一会儿让加豌豆,干得十分卖力。圣上今天着便服,走到丞相大人的大锅面前,眼见丞相大人熬粥熬得一脸喜色,便问大人火候如何,丞相盛一碗粥,捧到圣上面前。

圣上尝了尝,赞不绝口:“相国,哪天你要是不干了,去给朕的百姓煮粥,肯定是一把好手。”

丞相乐得接住话茬道:“臣从一介草民,承蒙圣恩,被提拔至宰辅之位,从不敢忘本,百姓吃什么,臣心里有数,陛下让臣干什么,臣就去干好什么。”

“好,你是朕的宰相,今天就替朕让灾民吃好,今日这京城里,如果饿着一个灾民,朕可拿你是问。”

“陛下宽心,有臣在这里,今天绝不会让一个百姓空着肚子。”丞相大人说罢,索性把官服外袍一脱,扔在一旁,光着两条胳膊,只换上一个背夹,招呼灾民们都来盛粥。

圣上将碗中的粥亲自倒给了旁边的一个老丈,问丞相道:“朕怎么听说,丞相前日打了下属一个巴掌,却是为何?”

丞相慌忙跪下,但面色却是义愤填膺:“臣打他一巴掌,是因为他没有第一时间让百姓进城,臣打他一巴掌,是让他记住百姓不可怠慢,民意不可轻慢,臣对他说,你难道对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吗?”

圣上将他扶起,拍着他的手说道:“有丞相在,朕可无忧,百姓可无忧。”

“臣惶恐,说到底,还是臣办事不力,以至于在圣朝之下,竟然还有灾民,臣愧疚难当。”说罢,丞相大人抹了一把眼泪,拉过正在排队领粥的孩子,“孩子,来,伯伯给你盛一碗热粥,不够了再来添。”

我正在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凉棚底下,看着这一切,皇甫泰看别人都在忙活,不禁担忧道:“百官都在忙活,我们不去吗?圣上可在这儿瞧着呢!”

“圣上瞧着,我们就更没有必要上去凑热闹了,以前赶上大灾之年,前朝的官府赈济百姓都没有这个阵仗,好家伙,赈灾的人比百姓都多。”我索性找了个麻袋堆,坐在了上面,“你要实在担心不过,就发饼去。”

皇甫泰正要前去,对面一个正在做饼的饼摊儿前一阵骚乱,原来是发生了口角,一个女人因怀中抱着婴儿,多拿了一张大人分量的饼,争执不过,发饼的府尹木大人大怒,一巴掌把女人手里的饼拍在了地上。

皇附泰大怒,吐了口痰,大声骂道:“你娘的!草你娘的!”

饶是距离够远,木大人也听到了,我赶忙阴阳怪气地赔笑道:“木大人,您看我们干嘛,骂我呢,跟您没关系,您放您的饼,令堂福寿安康,呵呵。”

然后我便扭过头,用一种周围人都能听到的嗓门对皇甫泰喝道:“不能那么骂啊,你是军中大将,你说你骂我也就算了,哪天要是跟一些个杂碎也当面骂街,那成何体统,在百姓面前都不要朝廷的脸面了?人家不要脸面,你也不要了?”周围的百姓都在哄笑,然后我又冲着木大人,用一种做作的谄媚表情冲他笑着,“修为有待提高啊,骂他了,让他改,让大人见笑了。”那女人本来十分惶恐,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木大人一脚踢翻了盛着一摞饼的簸箩,推了那女人一把,周围的人群立时沸腾起来,纷纷围住了木大人,几个衙役上来押住那几个年轻的灾民,木大人正要开口骂我,却突然面色铁青一脸惊恐地跪了下来。

只听到一声更大的嗓门从背后喊出:“你娘的!你就是这么对待朕的子民的?!”这还是建元后,我头一次听到圣上如此骂人,不禁觉得心里好笑,但又觉得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如此骂人并无什么不妥。

我回头一看,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我们背后堆积着的粮袋堆后走了出来,旁边跟着皇后娘娘,云其也跟在皇后身边,还有那个在角楼上喊我的新任当红太监,没错,刚才骂人的正是圣上。

云其见了我,只是礼貌且又生分地冲我看了一眼,然后便一直紧跟在皇后身边,没有再看我一眼,我本来想冲着她笑出来的那股情愫,刚渗到脸皮后头便硬生生止住了。

丞相大人不知何时冲到了木大人身边,当着众人面又赏了他一个耳光,让他滚回去放饼,并说道对百姓无礼便是轻慢圣上轻慢朝廷,拼着不当这个丞相也要替百姓出这口气,这一耳光打得极是响亮,圣上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让他们不要扰乱灾民领粮。

随后圣上也在麻袋上坐了下来,对皇甫泰说道:“都是朝廷重臣,似此等粗话怎可出于尔等之口?百姓听见了岂不耻笑你们?!”

皇甫泰谢罪道:“末将失言,请陛下责罚。”

“起来吧,这个木大人,倒也是个能用之人,只是欠管教,朕看丞相的耳光打得挺好,朕的百姓,不可轻慢。”圣上说道。

“明安,你看这些灾民从何而来,因何致灾?”圣上问道。

“恐···不是天灾,大好年景,哪里来的天灾。”我对答道。

“不是天灾,那便是人祸,说说。”圣上瞧着衣衫褴褛的灾民问道。

“恐是无田可耕,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说着这里,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那次的迁都廷议,表面上争论的是都城选址,实则还是因为这个朝廷上下众人皆知的缘由,犹豫再三,我还是说道,“民以食为天,食依地所种,这个···”说完,我和皇甫泰都惴惴不安地看向圣上。

“朕登位以来,诏令天下,威取田宅者归业主,因为田粮不均,百姓受累,朕令各地按实际情况清丈土地田粮,统一亩制,勋戚田庄和军屯一并在内,淸丈出隐瞒逃税田地一百二十余万亩,编制鱼鳞册,详细记载每户土亩,绘制成图,做到心中有数,尤其北方边镇,每户分地十七亩,免除三年赋役,能者多耕,对阻挠丈量土地者严惩不贷,去岁全国多收粮项二百七十万担,百姓何以无田可耕?”圣上站起身来,对着棚外,背对着我们,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我俩听的,又或是说给棚外的人听的。

这田亩之事实在无法详说,其实,缘故想必圣上也知道一二,便是那次廷议时,严旷所说之事,可朝廷大臣、将军、勋贵等皆牵涉其中,甚至连皇庄都兼并了不少农户的田产,今天的灾民中,不乏其人。

圣上突然扯开话题,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你的俸禄够府中用度吗?”还未等我回答,圣上又问了一遍皇甫泰,但我隐隐感觉到了圣上问此话背后的意思。

皇甫泰见我迟迟没有回话,便回圣上:“臣用度够用,那是因为臣在军中,粗野武夫,一日三餐够饱就行,府里只有几个下人照看,想必武阳侯也是一切从简,因此够用,不过,按照正常官员人家的开支用度,当官的嘛,难免···。”皇甫泰吞吞吐吐的,话说到一半儿,不知如何说下去。

王公公却抢着说道:“丞相大人府上听说也是十分简省的。”

圣上似是每天到王公公的话,对着皇甫泰说道:“就入不敷出了?朕养着这些臣下还不行,还得养他们的下人吗?岂有此理!朕给你们的俸禄够寻常百姓之家十年之用!”圣上一挥袖子,径直离开了凉棚,在墨垣卫护卫下,乘车离去,临走时,那个当红的王公公还远远地白了我们一眼,似是我们惹得圣上不悦一般。

皇甫泰望着圣上远去的车驾,有些后怕地说道:“圣上给我绕糊涂了,一会儿说给百姓分田亩如何公平,一会儿又说俸禄的事儿,圣上现在是不是看朝上的百官都不顺眼?”

“圣上何止是看百官不顺眼,圣上恐怕是同宁国公一样的心思。”我悠悠地说道。

“什么心思?”

“用你的大脑袋好好想想,田亩里头还有皇庄的事儿呢。”

“那把皇庄的地退还百姓不就行了?圣上说过,他以一介布衣身份起事,做了皇帝也还是百姓,他就是百姓头儿。”皇甫泰说道。

我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皇甫泰:“百姓头儿?百姓头儿让你退地,你退吗?”

“我退啊。”

“百官退吗?百姓头儿那还是百姓吗?就好比你,你以前是麦客,现在你还给人庄户打麦吗?”我看了皇甫泰一眼,没再说话。

灾民,历朝历代都有,眼前的这股灾民是大皓朝第一拨灾民,他们来的时候波澜不惊,走的时候也无声无息的,总之到了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京城的百姓出门来,又开始了新的一天,却发现灾民们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那个婴儿,那个喝过丞相大人粥的孩子,老人们,饿得瘦骨嶙峋的汉子们,他们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离阳城一样,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一片升平之景。

这里是人间天堂,有全天下最富足和安稳的生活,有最威武的军人,有最高大的城墙,有最整洁的街道,有数不尽的美食、货品,尽管这些东西并不是和城里的每个人都有关系,可那些不速之客的到来让京城里所有的人不管是贵人还是百姓都感到恐慌,那些人的离去仿佛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哪怕是路边的乞丐,也会觉得,突然出现又消失的那些灾民,影响了自己一卧之地的景致,似乎他们的到来会把这种优渥恬淡的其它地方所没有的景致给破坏掉了,因为他们的褴褛衣衫,会让贵人们和百姓们不自觉得联想到自己身上,好像他们早晚也要穿上这身衣服,拖家带口地去逃荒一般,总之,他们不见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又过了几天,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的曾经存在,连街头巷尾的茶话谈资里都不再出现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了。

不过,我却发现皇甫泰一个人看着远处一脸疑惑的样子,便问他怎么了,皇甫泰说道:“这木大人是武将出身,我虽然和他打交道不多,却也知道他向来是个光明磊落的硬汉子,爱兵如子,对老弱妇孺顾念有加,听说以往他手下有冲撞百姓的人,他必会严惩,今天见他怎么这副德行,如此不堪!”

又到了入夜时分,我们都撤回了大营中,我现在已经喜欢上了夜晚,这时候,营中像是一个独立于这个繁华京城的小天地,在这里感到很枯燥,也很安静,那些烦人的线索、证据,那些杀人的人还有被人杀的人,全都被挡在了营门口卫兵的长枪之外,这是难得的清净的时候。

我和皇甫泰瘫坐在营门附近的草垛旁,准确地说是躺在草垛上,周围的军官和士兵们三三两两,有的坐着或站着在闲聊,有的在擦拭兵器,等着伙房把晚饭送过来,今天照例喝粥,吃饼,比灾民还多的赈灾官员、公人们,做出了比灾民还多的饭食,因为其中有圣上亲种的皇粮,没人敢随意倾倒,便都带回去分派给各部尝谢天恩了。

过不多时,伙房的人来了,担着几只木桶,木桶里盛着热粥,桶盖上放着热饼,这种营里的伙夫又用铁锅和盐加热过的烙饼,皇甫泰正准备上手,却看见首席仵作也在给士兵们分发晚饭,便打趣道:“先生,洗手了吗?别又刚摸过什么心啊肺啊的给我们拿吃食吧?”

老先生今天有些奇怪,面对皇甫泰的玩笑,往常要么会作出一副不屑回答的表情算作回应,要么就讥讽一番,但是今天却只是呵呵一笑,将两只快分完了粥的木桶提过来,把粥和饼递到我们手上,自己也盛了一碗,在皇甫泰身旁坐了下来,我站起身,挪到右边,坐在了老先生旁边:“先生,你办过的案子多,还有啥有意思的事儿,讲给我们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