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身毡毛短衣打扮,右手握着一柄尖刃切肉刀,那里正好有几个大木箱摞在一起,上头盖着棕色的粗毛毡子,那人就站在木箱和东墙之间的缝隙阴影里,恐怕从我刚才进门的时候就盯着我一直看到了现在,我的一举一动都尽在他的眼里。
我在屋里转了这么半天,才发现角落里有个死盯着我的人,顿时给我激出来一身冷汗。
“客人用饭?”那人还是站在角落里,语气冷冷的,在这样的酷热天气里,像是从幽深地谷里传来的声音。
“先不用饭,看看,打算开个羊杂店,借鉴借鉴。”我一边说道,一边装作四处看看的样子在大堂里张望着,但却用眼角的余光随时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客人随意看看。”他说着,朝我走了过来,在离我大概三步远的距离停住了,这人看起来极其地平静,简直不像是一个店小二或者店主,倒像是墨垣卫的探子,瞟掠之下,让人一点也捕捉不到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样的人,要么是深藏不露,要么是极致的平庸。
“可否带我四处看看,咱这铺子有后院吗?我打算寻摸一处带院子的所在,后厨也是在后头吗?”眼看他跟在我身后,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便这样说道,作了一个前头引路的手势,想让他走到我前面去。
他便在前面带路,从那面木墙的左近小门进去,穿过小门,那棵鲜艳似火的红桦树便映入了我的眼帘。后院也颇为宽阔,不过院里尽是灰土地面,没有夯实过,也未铺设石头和砖块,积着一脚厚的虚土,像是有几十年没扫过地了一样,每走一步,踩实虚土,都会踩出一个深坑。
树栽在院子正中心的位置,离前后左右都有三四丈的距离,我走到树旁,仔细看了看树干,他看我停了下来,便又折返了回来,紧跟着我站在一旁,用一种疑惑的目光顺着我的眼光所及之处跟看着。
我从树下走开,左右看了看,院子左手边是后厨,地上还躺着一只刚宰杀了一半儿的羊,那只羊的皮刚被剥开了一点,嘴里吐着带血的泡沫,眼睛里似乎还有生气,像是屠宰的人刚开始做活计没多久便停手离开了一样。
右手边是一处库房,门上着锁,他引我径直走到后堂,这家铺子建的也不甚规整,大堂和后院左右两侧的房子都是中土样式,而后堂却像是典型的西域风格,圆券拱门,葱头形龛楣,墙面绘有花木图案纹样。
我掀开门楣上垂下来的挂毯,走了进去,屋内无侧窗,只有屋顶有一个天窗开孔,一束光从屋顶垂落下来。外面阳光刺眼,屋内十分昏暗,进去后眼睛一阵模糊方才清晰下来,这时,我才发现里面坐着几个人,都是胡人模样,再仔细一看,这不就是西域商号的那几个管事儿的人么,为首那人此前便与他认识,曾交谈过几句。
他们几个见了我,都起身相迎,适才那伙计见了他们这番举动,方才明白我不是什么想要开羊杂店的商人,而是朝廷的侯爵,那好不容易本已挤出几分讪笑的脸重又阴沉沉起来。
寒暄一番,为首的商号管事儿的礼让我坐下,亲自端上一杯热茶来,这管事儿的是粟特人,一身右衽长衣,腰中系带,足登长筒靴,戴着一顶粟特人常戴的白色高帽。我问他为何在这里,他说道,这里原本是商号旧址所在,刚来京城时,怕与汉人混杂居住多生是非,便在这僻静处寻了一处院子,门前也宽敞,方便卸货,后来商号在京城扎稳脚跟后,便另寻了一个沿主街的宽敞铺面,这里便交由手下人打理,偶尔也来坐坐。
“几位倒是有雅兴,如今生意做得大了,还不忘这当初生根的地方,跟我们汉人一样,念旧。”我看着商号管事儿的说道。
管事儿的说:“也不全是念着老铺子,实在是商号在这里还有生意,每月小人们都要到此盘点一番,厘清上月收支明细,例行到此罢了。”
“几位刚到?”我诈他们道,因为通往这里就只有来时的那一条路,而我在店外实实磨蹭了不少时辰,如此一问,看他们会不会说谎。
“小人们辰时便到了,盘点账本颇有些费时。”管事儿的躬身说道。
“这样啊,哎?那这屋里怎么不见账本?”此时,我已经适应了这屋中的昏暗光线,我注意到这桌上还有旁边的炕铺上、橱架上并没有放着任何一个像账本的东西。
管事儿的笑道:“适才查完账,账本放到前面柜上去了,侯爷要查看吗?”
我笑着摆了摆手:“哈哈,那倒不用,我随口一问罢了。”
后堂只有这么一间屋子,一眼到底,除了几个橱架,上面积落了厚厚的灰尘之外,便是两方炕铺,炕铺上放着小桌几,上面胡乱放这些歪斜的酒壶。
我在屋内略看了看,几个人都紧张兮兮地跟着我,大概是怕和官家打交道,这些胡商尽管财大气粗,在百姓面前做起生意来口若悬河,逐利铁齿,但就是不喜和官府的人打交道,担心惹上麻烦。
略看一看,没看出什么问题,我便出去了,众人都跟了出来送我出门,走到桦树下的时候,踩着一个物件,硌得脚底板生疼,我挪开脚一看,隐隐看到是一个云纹花钿藏在土里,适才那拿着切肉尖刀的伙计走了上来,把它捡了起来,说是铺主内眷掉落之物,待铺主回来便交还给主人,这时,我看到伙计手里的刀已经不见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挤出了几个并不匀称的褶子,冲我笑着,让人浑身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