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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羽林卫大营,去松江府和教坊司调查的校尉已等候多时。

松江府那边查到,当年,严李氏父亲获罪后,家中被抄,阖府家眷奴仆死的死散的散,小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原先家中一名操持家主起居的老婆子,从她口中问出,早在严邝任中书省左丞时,便与李父相识,二人都喜丝竹之音,一来二去,便来往得频繁了些,而严邝曾在视察松江府时,初识了严李氏,这在李府,从上到下无人不知,不过直到李府被抄,二人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但教坊司那边,却传来了一条重要线索,严李氏在入教坊司后未满五日,便被放了出来。

教坊司隶属礼部,位于北市附近的归义坊,周遭尽是京城莺燕妓所游乐汇集之地,其原来专门负责宫内乐舞演奏,但圣上不喜欢乐舞,因此教坊司逐渐演变出官妓的行当,领头的奉銮是正九品,周边还有市些井伎,混杂有传教的教徒往来其中,打着渡人看相之类的由头谋生。教坊司这些官妓之中,有些是犯官家属,有的是战争中俘虏的战败者妻女,她们能歌善舞,精通音律,或许之前也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子,一朝之间便受难沦落到这里,多的是可怜之人。

我一向不喜此地,若不是圣上要查,对于严李氏被私放之事,我是非常乐于视而不见的。

这些女子多不是罪恶之人,只是受连带之祸,入了此门,不仅要终日为权贵载歌载舞,甚至还要接客,尽受屈辱,教坊司虽允许赎身,但想赎身却极其困难,无人敢买犯官家眷,以免遭祸,赎身几无可能,逃跑更是不可能,一入司籍,即便逃跑,也是黑户,一经查实,全家罪加三等,重者乃至于丢命。

此时,既然教坊司牵扯到了这桩大案,我便正好有了由头去那里一趟,反正圣上平日对这里也几乎是放任不管,似乎任由他们死活一般。

“点兵,去教坊司。”我说道。

“侯爷,您刚说点兵?是要去教坊司直接抓人吗?”皇甫泰一脸疑问地说道。

“抓什么人?本侯爷今天要放人。”我说道,“圣上说过,凡事要举一反三,不只是眼前,也要绝了后患,既然要绝了后患,那方方面面我认为不合理有阻案情的事情,也都必须绝了后患,我现在看这教坊司隐患就不小,教坊司不出问题,能有严李氏的麻烦吗?不动真格的不行了,怎么,你点不动?”

皇甫泰笑道:“瞧您说的,任凭招呼,只不过这教坊司是官妓之所,一帮娘们儿,点多少弟兄合适?”

“我刚来还不太清楚,咱这羽林左卫都是什么人员配置?步军还是马军?”我问道。

“回侯爷的话,羽林卫虽属圣上亲军,但毕竟不是野战部队,比不得神机营,现下全营有五千人。其中步军三千人,骑兵一千, 弓弩手八百,余约三分之一配有霹雳炮,另有大连珠炮及手铳各三百。”皇甫泰字字铿锵报出本部兵马配置,我只不过随后问一下大概情况,方便点上些人马,他却弄得好像马上要执行重要作战任务一样。

“一百弟兄足矣。”我说道,“着便服就去。”

“末将遵命!”皇甫泰道,“要不还是穿戴好盔甲,吓一吓他们,这教坊司毕竟是礼部的官署。

我让他自行安排,略等片刻,人马集结完毕,我骑着高头大马在前,皇甫泰随后,一行人全副武装从皇城之中穿城而过,颇有声势,引得沿路众人瞩目。

但坊间不许驰马,我等缓慢相行,虽两坊挨着,但约么半柱香功夫才到了教坊司。

我令众军在背巷待命,自己和皇甫泰先去,到了教坊司,秉明来意,奉銮出来相见,那人起先在内使监当过差,原是秉笔太监手下的一名宦官,在宫内也是使唤人惯了的,见了我,便即施礼,但脸上始终挂着笑吟吟的表情,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有后台的人。

那人大大咧咧将我二人迎入,教坊司内有二三十个精壮汉子,都是其司内人员,但在这莺燕场所呆久了,一个个看上去颇像打手,没半分朝廷官署吏员的斯文。

这奉銮刚开始还算客套,直到我问起严李氏之事,他却突然背着手转过身,背对着我,笑而不语,皇甫泰见其如此怠慢托大之色,一副做作的样子,立时便想发作,但还是忍着怒气又问了他一遍,而奉銮却依旧没有立刻答话,依然背对着我,用一种笑嘻嘻的语气说道:“武阳···哦,不,阳武侯爷,公事暂且不提,听说侯爷至今尚未婚配,小人倒认识颇多姑娘,要是侯爷不嫌弃,小人愿给侯爷撮合撮合,哦,当然,是正经人家姑娘。”

正经人家姑娘,这教坊司里的哪个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只不过获罪至此,这奉銮大概是仗着背后有内使监的大太监撑腰,又见我一贯被圣上疏落不得势,方才敢如此轻慢,一旁的皇甫泰早已按捺不住,腾得站起身来便要发作,抓住一只茶盏便想朝他摔过去,我拦住皇甫泰,示意跟此人置气也太不值当,秉笔太监虽然在众人眼里权势滔天,但我却不怕他,何况我与他素来也无甚过节,再加上这只不过是他身边的一条狗。

我笑道:“公公也懂男女之事?”

那奉銮也笑道:“那是自然,现如今还有谁连这个都不懂的呢?连小人这宫里出来的都懂了,我得替我们主子和礼部大人帮侯爷上点心,这也是我们做奴才的本分。”听他言下之意,倒是只有我不懂了,话里话外夹枪带棒讥讽我的终身大事,说是奴才,大概仗着主子撑腰,也压根没把我这外姓二流的侯爷当回事。

我打了个哈哈,说道:“那就请公公费心了,若有合适的,到时候还要劳烦公公了。”皇甫泰听我如此说,不禁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心想我何必如此忍让。

说罢,我便同皇甫泰出了教坊司,皇甫泰忍不住刚想说些什么,我快步走到一拐角处等着,交代他一番如何如何,皇甫泰便明白过来,往背巷而去,过不多时,便带着一彪人马飞至。

几名士兵纵马直至教坊司门口,冲里头喝道:“有管事儿的出来一个,回爷的话。”

奉銮一脸怒色从里头走出来,指着军马问道:“敢问将官有何公差?”

一名士兵问道:“这里是什么所在?”

奉銮打量着士兵,怒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就敢来问话?你们这是军马,有事让京兆府的人来!你们是哪儿的人?!”

那士兵不答话,纵马上前到奉銮身边,抬手就是一鞭子,问道:“问你话!这里是什么所在?!”

奉銮怒不可遏,喊到:“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敢···”话音未落,那士兵手中的鞭子如雨点般落下,顿时将其抽翻在地,身上气焰稍弱,但嘴上依然叫嚷着,“这是教坊司!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公公要是知道,饶不了你们!连你们的将军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羽林左卫多是从边军抽调来的士兵,只知军中物事,根本不懂朝廷的那一套人情,再加上有皇甫泰交待,当即又是一顿鞭子,骂道:“老子只听军令杀人,管你什么公公不公公?打的就是你!”

另一名小校在旁笑道:“将军奉圣诏去大同了,公公要去那里找他吗?”

奉銮眼见这帮士兵根本不管他那一套人情往来的套瓷,生怕他们下手没轻重将自己打出个好歹,只得软下来,盘算着先躲过这一阵,弄清楚他们的来头,以后再找这些人算账,便客气问道:“敢问几位军爷到此有何贵干,本官是这里的管事儿的。”

几名士兵不答话,让开路,我和皇甫泰从一旁走了出来。

皇甫泰往奉銮脚前吐了口痰,说道:“这位是武阳侯,奉钦命查察严李氏一案,你一个小小的九品官,还不跪下迎接?!”

我笑道:“大人,刚才是我们私人相询,这不,这下才是正儿八经的公差,您不怪我们吧?”

“不敢不敢。”奉銮笑着,却用一种强压着的咬牙切齿的口气回道,“侯爷想怎么查,下官全力配合。”说罢便要站起来,他见我来了,便又有些拿捏起来,大概料想我也得给宫里那位几分面子,不敢太为难他。

“不急,先跪着,跟本侯说说,你这教坊司里头都是些什么人?属何籍?”我骑在马上用马鞭一指,让他跪下,半俯着身子发问,这奉銮一职但凡心慈手软之人绝计是干不了的,平日里就听说此人在教坊司行事霸道,凶狠残忍,以虐打犯官女眷为乐,恶名早就风传了大半个京城,我来之前特意命人打听过,这奉銮即便在宫里也是个仗势作人的主,宫女们没少吃他的苦头。

“回侯爷,我这教坊司共有司员八十五人,女技四百零八人,这里头有九十人是乐舞者,皆为良籍,余者皆是官妓。”这奉銮跪在回话时,竟然还面带微笑,看得我气不打一处来。

“你去拿册箓来,看看都是些什么来头,因何获罪?”我看着他,故意用一种奚落口吻地说道。

“这恐怕难办,教坊司虽不是什么大衙门,本官官小位卑,但也是正经官家口儿,司册箓如要翻看,需拿礼部行文按章程走,方得查看。”说这话时,奉銮似乎连腰杆儿都能挺得直了几分,我早就知道,礼部尚书平日里也跟秉笔太监攀扯得很近,多半也是他们一条线上的。

我还未张嘴,“噗”,皇甫泰吐了口痰,上去又是一鞭子,骂道:“他妈的,侯爷是奉钦命办差,走啥章程?侯爷的话就是章程,拿去!”接着又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再敢让侯爷多说一句话,本将先赏你三十军棍!”

奉銮捂着伤口溜溜地进去拿了册箓出来,我也不看,说道:“良籍除外,你们这八十五头司员除外,余者官妓全部发放路资,放了,现在放!册箓全部销毁,你们教坊司写一个遣散文书,然后到礼部去找你们堂官把大印给我盖上。”

然后我扭头对皇甫泰道:“让人押着他去。”

皇甫泰小声道:“侯爷,全放了?要不要先请示圣上?万一礼部的人去告状怎么办?”

“请示圣上,那还放得了吗?圣上委我全权察查此案,先放了再说,放心吧,礼部的人不敢现在告我,照他们的德行,多半会先和宫里的太监通气,商量怎么对付我,我自有计较。”我说道。

一旁的奉銮惊呆在原地,说道:“这些都是犯官家眷,侯爷你怎敢?”

我没有理会他,对皇甫泰说道:“皇甫兄,给你一刻钟,里头那些喝花酒的闲得蛋疼的,都给我撵走,有敢找事儿的,酒没醒的,照死打,打完抓起来,按违抗军法论处。”

“是!还愣着干啥,进去!敢顶嘴的,大耳刮子抽晕!”皇甫泰命令道。

一队士兵在外候命,另一队冲进去撵人,里头的贵人们平常养尊处优惯了,哪受过这个气,立时便炸开了锅,士兵们得了军令,也毫不客气,霎时间,辱骂声,哭喊声,混作一团,偶尔有男人颐指气使的叫嚷声,转瞬被拳头湮没,接着,就看见一帮衣衫华贵之人,鼻青脸肿,从里头连滚带爬跑了出来,没多大一会儿,周遭便清静下来。

“呵呵,来来,过来。”我用马鞭指着奉銮,“去告诉你们的堂官,照本侯刚才说的办理,不得有误,有不明白的,让他来问本侯,或是去问圣上,本侯奉的是圣命,遵照行事便没他的事,今天申时之前,倘若未办理完毕,拿你顶缸,跟他去,完了回话。”

皇甫泰招呼一声,十余名羽林卫便押着奉銮去了。

“哎,公公,给本侯介绍相好那事儿,可别忘了!”我在背后吆喝道。

皇甫泰又惴惴不安地问道:“侯爷,礼部堂官是二品大员,万一要是···”

“万一什么?这是大案,绝不是区区一个没官妇的问题,圣上委以重任,又岂会在意此等琐事,他们没胆子去问,问了也是自己找不痛快,留这些个官妓作什么?那谁,叫个活人出来。”

“没死的,滚过来一个。”一个士兵喊道。

一声吆喝,署丞过来应卯,问他严李氏之事,一问得知,严李氏死后,去接运尸身的人里头就有他一个,便让他带路去验看尸身。

严李氏被接运回来后,尸身被偷偷放在角落里一间平日堆放杂物的小屋里,在教坊司最靠里的尽头,七拐八拐才找到这间屋子,推门进去,看到里面只有一口薄皮棺材,架在两条长凳之上,我命人上去开棺,棺盖撬开后,里头的景象着实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