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冲的队伍利用风和水投毒,一时间,半数以上生活在瘴气森林里的蛮夷人出现中毒症状。蛮夷人因为天生以毒为药,年幼时无法承受毒性的孩子容易早夭,但活下来的,都是身体强健的,即便中毒,族里的巫医也能够解。
可这一回不一样,巫医束手无策,最终向神祈求。
蛮夷人的王巫欢,带领的王族卫队,本就是族中最强健精锐的勇士。傅颛所制的毒药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断稀释,如巫欢手下的精锐虽然沾染了毒源,却并不受其影响。
为了守护中毒的族人,他带着人加强巡逻,最终发现了韩冲的踪迹。
巫欢当即明白,他们的祖辈在这瘴气林中生活了世世代代,怎么可能会有无法承受的瘟疫!?
巫医说,那毒性的走向与他们的毒理截然不同,从未见过,原来是中原人搞的鬼!
不多久,巫欢就收到了韩冲送来的招降信,他与长老们商议后,表面上同意和谈要解药,借此拖住韩冲。而另一方面,他也已经打探清楚,韩冲带人倾巢而出,偌大的云州城,此刻就是个空壳!
中原人想要用这种手段使他们屈服,那他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此前巫欢虽然多次有过拿下云州的心,但长孙家倒台后,萧淙之来镇过一次,他那时仔细打听过这个人,知道祁王与长孙家都是栽在他手里,自己派去塞北的勇士也都无一生还,并不敢惹。
等他走后,巫欢蠢蠢欲动,又来了韩冲,此人岌岌无名,巫欢便屡次出兵,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现在,终于等到了!
云州的夜里会起大雾,巫欢带着人藏匿在夜雾之中,趁着夜色穿过了边境线。
天还是黑的,东方地平线唯有一抹氤氲的灰白,巫欢的人已经逼近了云州城,他下令快马加鞭,趁天光未亮,城中人酣睡,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再往前十里,前方的夜色之中忽然有火舌倏然而起!
一点,两点,三点……以最初的那一点火焰为中心,向两边快速扩散,在短短几息之间,连成一条巨龙火墙,挡在了巫欢前方!
巫欢紧急勒马,凝神看着前方队伍中主帅——韩冲正在瘴气森林之中,又是谁领队在此埋伏!?
前锋来报,借着火光与逐渐亮起的天光,队伍前头三匹马分列而立,正中间与右边的马上,是两个高大男人,中间的是战马刀,跟随他身后的,则是一杆红缨枪!奇怪的是,左侧马上竟然是个孩子!
巫欢却突然睁大了眼睛,露出惊惧之色:“什么!?”
还不等手下回答,巫欢亲自打马出列,之见前方队伍中,主帅也持刀出列。
此时天光逐渐熹微,巫欢终于在一片混沌中看清了金色晨光中的人影——巫欢没有见过他本人,但当初却仔仔细细探听过他——一柄斩马刀斩出人间修罗狱的,杀神萧淙之!
听说他早已退隐,为何会在这里?巫欢心中有疑惑,可眼前的压迫感让他不得不信,此人就是萧淙之!
此外,跟随在他身后的那位手持红缨枪的人,他的身份,巫欢也猜到了几分!
“将军既在此埋伏,不暗中截杀,竟然堂而皇之地现身,难道就如此自信,瞧不起我族的勇士吗!?”
与此同时,巫欢身后的魁梧勇士们集体发出低吼,以示威慑。
马上之人却用浑厚的声音警告:“巫王巫欢,既然知道已为瓮中鳖,何不识时务些,保全你族人的性命!”
巫欢是王,他怎能就此退却,即便对面的人是萧淙之又如何,他高声回道:“我们巫族,没有你们中原人那么贪生怕死!我们有的是勇士!纵使是你萧淙之拦路,我们也得杀一杀,才见分晓!”
此话一出,方才还在造势的勇士们,却窃窃私语不止:“我们之前去北方的兄弟都让他给杀了!真的是萧淙之?”
“不可能,他看着没那么强壮,说不定是吹嘘!”
“若是真的,怎么办?杀神萧淙之,我们真的能赢吗?”
……
萧淙之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再次上前几步:“好!但我想你是个聪明人,我能在这里,意味着我有把握让你有来无回。但我敬重你是个人物,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萧淙之说到有来无回的实话,巫欢看了一眼他身后,远远地看不清,可按照那火把与人影攒动来看,人数占了绝对的优势。
巫欢痛心地闭眼,再睁眼,问他:”什么机会?“
“不如你我双方各派三名勇士较量,三局两胜,你们赢了,我放你回去,还给你解药。若是我们赢了,你就得保证臣服中原,绝不犯境,还要带着族人离开森林,由我们来安排你们的生活。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们。顺便说一下,我这边出战的,就是我们三个。”
他说的是他自己、秦又天和子湛。
巫欢吃惊地看了看子湛,想了想道:“可以,但我也有个条件。”
“尽管说。”
“我要亲自与你打一场!”
聚集的朝云疏散,霞光褪色,花海在湛蓝的天空下绚烂迷人。
韩冲最终是带着蛮夷人走出了森林——比试的结果没有任何意外,除了子湛那一局输了,萧淙之与秦又天赢得毫无悬念。
最终巫欢同意了萧淙之的提议,由秦又天出面写信给皇帝,皇帝同意了设立西南集市的提议,还下令由元绮与萧淙之跟进此事,云州刺史高子愈协办。
韩冲回城的那天,带来了许多中毒的蛮夷老弱和孩童,他带兵封了一条街安置。
傅颛召集了城内九成的医师为他们诊治。
而巫欢入城后待了几日,见到族人被治愈,便被秦又天请去上京——一路上自然是礼待有加,毕竟,巫欢是去投诚的,此后接受中原庇佑。
秦又天的夫人子金,仍留云州小住,临出发前,萧淙之与元绮去送他,秦又天作别后对子湛说道:“我此去匆忙,待你师母尽兴,你小子亲自送她回京,我等着你。”
“是!”
队伍开拔时,巫欢下马来到萧淙之面前,对他抱手深深鞠躬:“武定侯,我替我们全族,谢谢你。”
队伍走后,元绮与子湛都就疑惑地看向萧淙之——即便如今不损伤一兵一卒,巫欢的族人们能够得到优待,但他毕竟战败,怎会如此心服口服深谢?
萧淙之却笑而不语,元绮追问:“不会又是被你算计了吧?”
他扶额苦笑:“我在你心里难道就无法改观了吗?”
元绮轻哼一声:“别想糊弄,我敢断定,巫欢一定是着了你的道了。”
子湛也催促道:“爹爹,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呀。”
萧淙之也不再卖关子:“巫欢和他的族人一直生活在深林里,过着原始人般的生活,难道他就不想改善吗?当然是想的,可当年长孙家盘踞在此,若是他降了,长孙家如何借口屯兵?他与长孙家始终互相提防,以恶制恶,这才有了长孙家行贿之事——巫欢族人生活得不到根本解决,但起码他能逼出些银子来改善改善。”
子湛一想:“不对啊爹爹,若是因为他们不信任长孙家,可这几年为何不和谈?”
萧淙之瞧他一眼,点拨道:“他想,可他手下那些人却未必肯弯腰。他需要一个机会,让族人们心甘情愿地认输。”
子湛想起降伏巫欢那一夜的事情——他猜到了萧淙之的身份,作为巫王,他却在关键时候挑破敌人的身份,动摇军心,并且身为巫族最强的勇士,当着所有人的面输给了萧淙之。
也正是因为他们输了,让他手下心中对萧淙之的恐惧更加深厚——若是输给萧淙之,他们认了!
子湛恍然大悟地仰头看萧淙之,眼神中止不住的震撼:“爹爹……”
元绮过来扶着他的肩膀,俯身柔声说道:“你父亲肯让你上战场,自然是早有把握,不会让你受伤的,此番你虽败,却是败给巫王近身的勇士,你一介孩童少年,所展现的勇猛才是真正震慑他们的威力。时过境迁,即便名将迟暮陨落,也会有如你这样的少年,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生生不息。”
子湛不语,回去的路上陷入深思,他在想,自己若是去到上京历练,究竟多久才能追上父亲呢?又或者,世间之人,有多少人,能够达到这样的高度呢?
韩冲回城后忙得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今日百忙中抽身,玄甲未退,佩刀在侧,下巴胡渣带着粗糙的青色,疾步走进宅子里。
天色将晚,荔云在宅子里筹备晚饭,因着秦又天的夫人在此小住,每日总要忙上一些。好不容易忙活结束,斜倚在廊下松了口气,初升的月亮映在湖里,被她用小石头砸碎。
她收回手按在心口,那两张礼单贴着她的心脏,沾染了她的体温——那日她要接待秦又天和夫人,没去送他,听说他回城多日了,却并没有来,想来一定是对她失望了。
她愁上心头,又朝着湖里丢一颗石头,将好不容易重聚的月亮打碎了。
“为何不来见我?”
一声质问在月亮破碎的那一刻凭空响起,声音中带着急促的微喘和怒意。
猛然回首,他风尘仆仆地站在岸边。
“韩将军……”
韩冲几个大步过来,抓住她的手拉到眼前:“为什么没来?”
“我…我那日真的有事。”见他生气,荔云有些无措地想要挣开。
他毫不掩饰地追问:“那我回城,为何不来?”
她小声道:“我,我听说你极繁忙,是想着过几日去的。”
韩冲怒气稍减,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语气也软下来,问:“过几日去,去做什么?”
荔云双颊微微泛红,低下头,从心口掏出那两张礼单。
韩冲眼神一滞,不接,说:“三日已过,想拒我也不准了。”
“不,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
“我,没想拒。”
手腕上的力道顿了一下,立即用力,带着她的身体落入他怀中,恍惚中他的脸已经靠近,唇落下来,胡渣刮过她细嫩的皮肤。就如同被她打碎了月亮。
又三月,云州城办了一场盛大的婚事,红妆十里,引得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出来围观。
云州的官员们听说这场婚事的主婚人是传闻中的武定侯,争相来贺,盛况空前。
就连秦又天的夫人子金,为了喝这场喜酒都多留了三个月。
礼成后,子湛换了一身朴素行装,护卫在她身边,一道启程回了上京。
众人去送,子湛接过沉甸甸的包袱,韩冲冲他挤挤眼睛,他便知道,里头装了不少金子和银票。
谢过后,他告别了萧淙之与元绮。
天空湛蓝,云上有飞鸟驰翔,子湛如幼时般仰头看去,这一回,他是飞鸟。
元绮不舍却并未表露,唯有与萧淙之紧握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
萧淙之另一只手覆在她手上,望着远行的背影说道:“这世间的黑暗险恶也好,无极富贵也罢,你我都已经到过顶峰。但你我的人生,不是他的人生,他不必成为我,或者你,在庙堂或在人海,让他自己选。”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