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厢房之中，元绮已经从萧淙之颤抖的声音中得知了一切。
她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哄着问：“那表姐呢？现在怎么样了？”
他声音哑然：“在柴房。”
姜洹的尸体太过惨烈，萧淙之命人在顾庭芳醒来之前就用裹尸布将尸身与肉块重新包裹，敛入棺材里。
可笑的是，被切下来的肉和残肢都已经腐烂，他的脸却一点儿伤都没有，月姬故意保全了他的脸，让他栩栩如生，送到他们面前来，这意味着，这些肉片被割下的时候，姜洹，还活着！
萧淙之不忍再多看，命所有人都走出去，独自对着棺材站了一宿。
之后顾庭芳醒来，脑海中那些碎肉漫天的画面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她疯疯癫癫地寻找姜洹。萧淙之怕她彻底疯癫，将姜洹的棺材藏在柴房之中，但还是被她找到了，自那天起，她便将自己关在柴房之中，抱着棺材不吃不喝。
而萧淙之下令藏起棺材后，立即封锁了临近所有州郡的城门，誓要搜出剩余潜藏的所有人，替姜洹报仇！
元绮紧紧闭目，心口滞塞，无法呼吸，这惨状，仅仅是听闻都觉得痛苦至极，何况是他们这些至亲至爱？
“我能去看看表姐吗？我担心她不太好。”
萧淙之点了点头，带着她来到空无一人的庭院，走到柴房门外。
元绮走上台阶，隔着窗纸只看到里头一片漆黑，她试着喊了一声：“表姐？我是元绮。”
里头没有响动，她回头看了一眼萧淙之，萧淙之对她摇了摇头。
元绮还是不死心，轻轻扣动着柴房的门：“表姐？”
出乎意料的是，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黑暗中显露出一张满头白发，疤痕丛生的枯槁面容，双目空洞失神的看过来。
元绮心中大惊，却未表现出来：“表姐，我是元绮。”
她眼眶里的眼珠僵硬地转动，挪到元绮脸上，看了好一会，好像才将她认出来，紧接着那张死一般的脸上露出嘲讽扭曲的笑容：“是你呀？要不要进来看看姜洹？”
元绮不禁毛骨悚然，不敢接话，好在此时萧淙之已经走过来，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他盯着顾庭芳说道：“让姜洹，入土为安吧。”
顾庭芳眼珠转过来，声音像枯朽的木头：“葬在哪？”
“顾家。”
“哈哈哈哈哈哈”顾庭芳忽然笑得直不起腰，声音就像老木头被锯断一般干涩难听，她笑了一会儿，眼泪落了下来，随即又直起身恢复了空洞的目光，不知在看些什么。
“你看过他的样子吗？”她不知在问谁。
萧淙之闭目叹息，没有答。
顾庭芳借着道：“你知道他被切成了多少片吗？”
“……”
“五百七十八块肉。”她逐渐咬牙切齿，“整整五百七十八块肉！我扒开他的裹尸布，一片一片数，一片不多一片不少，萧淙之，你看过吗？你知道他有多痛吗？”
“表姐……”
“你知道他究竟是为谁而死吗？！你说阿！！”
萧淙之垂首无言，元绮只好轻声劝慰：“表姐，我们知道姜将军受了极大的痛苦，但……”
“你什么都不知道！！！”顾庭芳像一只疯癫的母狼，突然一把将元绮推倒，萧淙之赶紧去拦，隔开两人。
顾庭芳此时双眼猩红，从柴房里走出来，带着浓烈的腐臭味，已然没了人样，她指着元绮嘶喊：“都是因为你！为了娶你，萧淙之要祁王和李瑜！姜洹是替他去捉人才会死的！当初也是因为你，他明明可以自立，若是成为北方之王，杀尽外贼姜洹也不会死！你现在来做什么？来看我们的惨状吗？你把我们害的还不够惨吗？”
萧淙之大喝：“顾庭芳，这跟她没有关系！”
顾庭芳凶狠地将目光挪到他身上，一步步逼近，抓住他的领子，激动质问：“不怪她那就怪你！亏我们这么信任你，你将北方拱手让人，你为了一个女人让姜洹去死！你知道姜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他是我的命！是我活着的最后一口气！你却让他死了！让他被人切碎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凭什么你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们要凌迟而死？你知道将他的肉捧在手里是什么感受吗？你去看过他吗？你敢去看他吗？你说话阿！”
萧淙之狠狠皱眉，双眸亦是猩红的，却一语不发，任由顾庭芳发泄。
顾庭芳牙呲欲裂，狰狞至极，一个闪身到他身后，捉住元绮的手朝柴房里拉：“走，我带你去看他，我让你好好看看！”
“阿！！表姐！！”
好在萧淙之眼疾手快，将元绮给夺回来，他重声喊道：“这不关她事！”他怀里掏出那封信，举到顾庭芳面前，“长孙家报复，不仅是姜洹，子湛还有朝若的家人，全都有危险。这是朝野党争，是皇权之争，你明白吗？”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软下来，好言劝她：“我不是推卸责任，姜洹的仇，无论如何我都要报！但你是顾家唯一的血脉了，我要你活着！姜洹也要你活着！你到底明不明白？”
顾庭芳静默一瞬，瞪着盈满泪水的眼睛，摇了摇头。凄然又萧索。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深看了萧淙之，默默转身回到柴房之中，缓缓关上了门。
黑暗之中，她听到外头的脚步声离开了，世界再次只剩下自己与棺材中的姜洹。
她没再打开棺材，而是轻轻依偎，如同依偎在姜洹怀中。
她已经想不起来，上一回拥抱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十三岁的时候，姜洹就住进了顾家，一住就是五年。
十五岁的时候他半夜敲开了她的窗，送进来一捧野菊，没有多说就溜了。
再后来花样越来越多，渐渐的，兄弟姐妹之间也看出了苗头，十七岁那年，他便去求了亲。说要回家备聘礼。
就这样一别，物是人非，再见是在郸州军营外的河边，黄昏将青年将军的线条勾勒得清晰可见，记忆中支撑着她挺过黑暗岁月的少年已经成为落拓英武的云麾将军。
她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样子，但最希望的，还是此生都别再相见。
她庆幸当年他没赶回来，她希望他永远这样好运，永远恣意畅快地活在阳光之下。
可他偏偏不如她的意，偏偏要靠近她，揭开她最丑恶的疤痕。
其实，根本不需要他付出什么，他只要出现，她的心就已经软了。他根本不明白，她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忍耐着，才没有扑向他。
三年，她拒了他三年。
心早就动了，可看着千疮百孔的身体，有些东西永远无法抹去，她宁愿他爱而不得，在记忆里留个美好的全尸，也不敢赌一把，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害怕。
“姜洹，”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棺材，“你真是个傻子，非要来找我干什么？”
说完，她觉得自己也十分可笑，自己也是个傻子，最重要的人在眼前竟也能错过？
她与元绮争什么？姜洹都死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她争的？
三年来与他相关的点滴闪过，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忽然柔和且释然一笑：“算了，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我就给你个机会吧。”
她又在棺材边不吃不可颓守了三日，三日后夜里，柴房燃起了熊熊大火。
萧淙之与元绮赶来时，柴房门开着，顾庭芳站在棺材边上，面向门外，似乎是在等人。
此刻的她，一身白衣一尘不染，长发散开，全身戾气尽消，满脸疲惫却带着轻松的笑意。
外院的下人开始陆续提着水来救火。
元绮对了里面大喊：“表姐，快出来！”
她用元绮从未见过的柔软神色摇了摇头，开口轻语：“我活不成了。”
“不是的，我知道姜洹对你很重要，但这世上还有你在乎的人！萧淙之，子湛，他们都是与你有血亲的，你还没有见过你的小侄子，你想想他们，还有，月姬和李瑜还在逍遥，你难道不想报仇了吗？从前那么辛苦都过来了，现在求你冷静一下，快出来！”
顾庭芳仍然缓缓摇头：“我这辈子都在报仇，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看向一言不发的萧淙之，对元绮说：“他现在有家了，没有我，他也可以好好活着。”
姐弟二人目光对视，萧淙之没有言语，目光却都是坚定的，仿佛决心已下。
顾庭芳忽然笑了笑，火光跳跃，照亮她的面庞，模糊了疤痕沧桑，仿佛回到了少年的模样，她柔婉地唤他：“淙之，一直以来，辛苦你了。姐姐要走了，祝你幸福。也祝我幸福，好吗？”
元绮看向萧淙之，希望他能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见他目光定定地看着顾庭芳，决然地缓缓举起手，对救火的下人们吩咐道：“都停下，撤出去。”
下人们皆愣住，萧淙之再次强调：“出去！”
顾庭芳露出欣慰笑容，最后看向元绮，张了张嘴：“抱歉了。”
既有赴死之心，人世间种种，皆为过眼云烟，仇可销，恩可断，一切前尘往事，皆一笔勾销，钗环解尽，孑然赴死。
烈火焚身，如沐甘霖，烧尽肉身百态，留下一缕心魂。
姜洹，我给你个机会，忘却前尘，我去阴曹，嫁你。
烈火熊熊燃烧，火舌直冲夜空，烧断横梁，屋宇坍塌，烧尽身前种种负重枷锁，肉身融炼，此后不分你我。
屋里屋外，两对有情人，屋里的相抱赴死，再续前缘；屋外地携手共度，艰难求生。